本來我沒想那麽多,他突然提起來,我的眼淚不知道怎麽如此配合,吧嗒一聲落在碗裏,那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裏聽起來格外響。


    我怕他不高興,趕緊用袖子抹,使勁低頭怕他看見。


    過了一會,我聽到他的聲音呢飄進耳朵,“落兒,以後這裏是你的家,師父,就是你的家人。”


    他,竟然會這樣溫柔的說話,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偷偷的抬眼看他,卻見他正微笑著看我,那是我見過他以來,他最深最溫柔的笑容。


    一霎那間,我好像做夢一樣,趕緊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的!他,真的在對我笑!我那個恨不得每天都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的師父,竟然說了這樣的話,露出那樣的笑容。


    很久很久之後,當我想起那個除夕夜,他那漂亮的笑容,都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他這樣的人,隻有在夢裏,才能幻想出一絲溫暖吧。


    那天晚上我被那個笑容迷得暈暈乎乎的,所以後來他說了什麽我已經不太記得,隻記得第二天醒過來,已經躺在自己房間裏了。


    我像是擁有了一個其他人都沒有的寶藏,心裏開心的不得了,連冬日裏霧蒙蒙的清晨也讓我覺得好看。


    小院中他依然一襲黑衣,像往常一樣練功,依然是我的目力完全不能企及的招式。


    他又恢複了淡如秋水的氣息,完全看不出今天是大年初一,也完全無法想象,他這樣一張千年寒冰一樣的臉,居然會露出那麽溫暖燦爛的笑容


    我樂顛顛的跑出去給他煮茶。


    接下來的每一天又恢複了之前平淡的日子,讀書,烹茶,練功,彈琴,隻是很少交談。慢慢的,我發現自己完全適應了這樣的生活,甚至在外人麵前也會不經意間流露出與師父有些相像的氣質。


    初淺說:“現在不用介紹就知道你是初澈公子的徒弟了,有時候真能看出來你身上帶著他那股子淡淡的味道。”


    對於這樣的評價,我倒覺得有些歡喜,心想著等什麽時候我也可以像師父一樣,做一個不入凡俗的謫仙般的人物。


    一晃眼,我十二歲了,可能是因為每天都要練功,所以人瘦了也長高了,走在師父旁邊終於可以不再像一顆白菜。


    這些年初清大哥來小院的次數多了些,無非就是一些他毫無頭緒的案情想問問師父的想法。我不知道師父怎麽會如此通透機警,無論是多麽滴水不漏的案子,他往往能找到一些不易被人察覺的線索。


    我對他的崇拜一點一點的增多著,他對我也比以前更忍讓寬容了一些,話也不那麽少,甚至有時,也會見了笑容。


    我的日子過得很簡單,讀書練功而已,隻是家人依然沒有任何消息,有的時候我會想,師父幫初清大哥破案的時候,連那麽細小的問題都能考慮到,怎麽就是我家的事情上,他毫無頭緒呢?是不是他原本就發現了線索,而怕我分心不願告訴我?


    我的胡思亂想在得知初淺要出嫁的那日,一下子全部都拋在了腦後。


    時值春日煙雨,算來,我來初府整整四年了,除了師父,可能就是和初淺最為親密,所以,當我知道她要成親的消息的時,心裏出現更多的是難過,然後才是替她開心。


    這個陪了我四年的女孩,像親生姐姐一樣照顧我疼愛我的漂亮姑娘,終於還是要離開我了。


    我來到她的閣前,她的院落依然精致漂亮,似乎每一片花瓣都是安排的,沒有一處是不美好。


    聘禮自然不會直接下在一個小姐的後庭,所以她這裏還不算太吵鬧,隻有一些親眷送來的禮物,幾個丫鬟整理著,初淺一個人坐在二樓窗前,望著外麵的景致發呆。


    我喚她一聲,她轉回過頭來,麵頰如出水芙蓉一般清新美麗,在春芽爛漫的季節裏,十七八歲的女子的一個淺笑,便可勝過萬千華彩。


    她看見我,羞怯一笑,招呼我過去。


    四年的時間,她出落的更清雅大方,標準的大家閨秀模樣。


    不知道為什麽,一想到她要嫁給別人,離開初府,我就有些難受,不禁紅了眼眶。


    初淺趕緊過來幫我擦淚,“怎麽好好的倒哭了,被你師父看見不知道會怎麽教訓你呢。”


    我撅著嘴,“我舍不得你……”


    她笑了一下,“那你舍得讓我做一一輩子老姑娘嗎?”


    我趕緊搖頭,她用指尖戳戳我的頭算作懲罰,“傻丫頭,我有時間會回來看你們的。”


    “你……要和誰成親啊”通報的人隻說要成親,搞得我都不知道初淺要嫁給誰。


    她淡淡一笑,“啟彥。”


    我睜大眼睛,啟彥,不是六皇子嗎?初淺要嫁給皇子了?那她以後就是皇親國戚了?雖然啟彥是個不受寵的王爺,但是也是天子的孩子,初淺嫁入王府,想想都覺得厲害。


    “可是……很少聽你提起過他,怎麽會……”


    初淺笑了,“我和啟彥的事情,因為畢竟啟彥的身份尊貴,怕無端生出是非,所以很少在人前提及,其實我們倆個很多年前就已暗生情愫。”她說起男女的情愫,臉頰有些泛紅,更好看了。


    我聽著初淺一點點講她和啟彥的故事,心裏五味雜陳。


    她從小便認識啟彥,那時啟彥的母妃尚在,初家老太爺,也就是初淺的父親也還沒有故去。啟彥拜了初家這樣的書香門第為友為師,經常來初府與老爺問學求教。


    那個小小的孩提時代,初淺結識了啟彥,他們就對彼此十分珍惜,在兩個孩子眼裏,對方似乎都是最珍貴的同伴。


    後來,啟彥的母妃離世,皇上不喜歡這個孩子,便再也沒有人為他的事情打算了,啟彥圈禁在宮中小小的殿裏,偶爾還要被別的皇子嘲笑欺負。


    不過,他沒有一蹶不振,反而慢慢養成了深沉內斂的品格。


    從前討好他的大臣也日趨疏遠,隻有初家老爺為人君子,依然願意偶爾幫一幫這個可憐的孩子,彼時大公子初清已經是太子伴讀,二公子初澈也並未像現在這樣寡薄冷淡,於是初老爺便讓初澈偶爾與啟彥共同談詩論道,以答對他已故母妃的承諾。


    宮裏的鉤心鬥角不是我可以想象的,啟彥成長的過程非常辛苦,這讓他不敢再對初淺有什麽想法,他害怕這樣一個美好的女孩有一天會隨著他一起被人羞辱汙蔑,甚至被人構陷,跌入萬劫不複。


    於是漸漸長大的初淺和啟彥並不敢像小時候一樣肆意的嬉鬧了,偶爾見麵也拘謹了很多


    他們無法忘記彼此,卻隻能越走越遠。


    我聽著她說這些的時候,眼角閃著亮晶晶的東西。


    我一直以為她是最完美最精致最無憂無慮的女子,有品貌、有才華、有家世,還有兩個優秀的哥哥,似乎作為一個女子最羨慕的東西她都有了,然而我現在才知道她溫婉大方的笑容下也同樣掩蓋了很多別人看不到的痛。


    果然像師父說的,每個人,都會有不如意。


    越優秀越強大的人,會把自己的不如意掩藏在美好的笑容下麵,隻有我這樣的廢物,才會動不動就哭鼻子。


    我記得這幾年跟初淺提親的人家不計其數,她都淡淡的回絕了。我一直以為她是沒有找到喜歡的人才不答應,原來是早已心有所屬,不願強迫自己與他人和鳴。


    我看著她一直掛著淺淺的笑講著自己的故事,滿腦子都是感觸,有些已經聽不太清楚了。不知道這些故事在她經曆的時候曾經耗了她多少眼淚,而今都已經是她和啟彥珍貴的回憶了吧。


    啟彥今年已行弱冠之禮,離開皇宮自己開府,也終於可以憑自己的本事給初淺一個未來。


    她說,我知道,他沒有根基,也無人庇護,哪怕有了自己的王府,以後的路依然很難走,但是我願意一直陪著他,越磨礪過,才越知道彼此的珍貴。


    她對我笑:“落兒以後就慢慢會明白了,有的人,你就是無法忘記,哪怕有很多事情阻隔,你依然忘不掉,那東西,是刻在心裏的。”


    我聽她說的,不知為什麽,眼前閃過了一張淡漠脫俗的臉,嚇了我自己一跳,趕緊對她笑了笑。


    她接著說,“落兒若是遇到喜歡的人,一定要好好的珍惜,有好多在你身邊,你覺得不重要的東西,可能都是值得珍惜的。”


    我聽得似懂非懂,認真的點頭。


    多年以後,嚐盡了苦楚的我曾經無數次想起初淺這番話,她說的沒錯,刻在心裏的東西忘不掉,隻是心已然不是當初的心了……


    她捏捏我的臉,“一晃,我都要嫁人了,你也長這麽大了,我還記得你剛來府裏的時候,被我二哥打發到我這裏來,傻傻的一個小孩兒。”


    我假裝撅嘴,“我當時隻是淋雨傷寒而已,哪裏是傻?”


    我們聊得太久,嬈詞端著一個盒子走進來,“小姐,您的婚服已經送來了,您要現在試一下嗎?”


    我一聽是婚服,立刻來了興致,從椅子上跳起來,“初淺姐姐,你快換上呀,讓我看看新娘子有多漂亮。”


    她又紅了臉,接過嬈詞手中的盒子,輕輕打開。豔麗的顏色映紅了她嬌嫩可人的眉目,我突然想起一句詩:“人麵桃花相映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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