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告訴我,回頭我說錯什麽話惹惱了四少,你可別怪我。”葉錚撇了撇嘴,又嬉皮笑臉瞧著衛朔,“那個女人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怎麽覺著不像是四少離了她,倒像是她離了四少似的。我還聽說特勤處那幫孫子派車撞過她,江夙生還是為了這個才被發配到眉安的……”


    衛朔仍是幹巴巴地打斷了他:“你去問郭茂蘭。”


    葉錚還要再說,外頭忽然有人急著敲門:“葉參謀,葉參謀?”


    葉錚聽出是他手下的侍從官,也皺了眉,這個鍾點了怎麽又有事:“進來,什麽事?”


    那個侍從官急急推開了門,神色十分為難:“葉參謀,四少在外頭……您去看看吧。”


    葉錚和衛朔連忙趕出來,卻見虞浩霆一個人站在樓前的庭院裏,身上已被雨水澆得透濕。葉錚一見就急了,一麵吩咐人去拿雨衣,一麵埋怨:“你們怎麽回事?”


    那侍從麵色尷尬:“四少說,他一個人靜一靜。”


    虞浩霆“一個人靜一靜”的結果第二天就讓葉錚和衛朔傻了眼。


    雖然第二天一早虞浩霆還是照常起來辦公,神態自若,但是誰都看得出他兩頰明顯有些不正常的洇紅。


    “四少怎麽回事?”


    葉錚見汪石卿問,便將昨天夜裏虞浩霆淋雨的事說了。汪石卿心道,虞浩霆自幼在軍中打熬,別說是淋雨,就是伏冰臥雪也算不得什麽,怎麽這就病了呢:“怎麽不叫醫官過來?”


    葉錚一臉無可奈何:“四少說不用。”


    他二人話還未完,突然聽到辦公室裏頭衛朔喊了一聲:“叫醫官,快!”一個侍從小跑著出去叫人,汪石卿和葉錚進去一看,隻見衛朔正扶著虞浩霆往沙發上放,看情形人竟是暈了過去。


    片刻之間,方才出去的侍從已帶著醫官趕了過來。今天在陸軍部值班的醫官駱孟章在軍中亦是老資曆了,早年便跟著虞靖遠出生入死,如今雙鬢花白,已掛了將星,除了汪石卿,葉錚和衛朔這些人都還差得遠,駱孟章看了一眼體溫計就勃然變色:“你們這群沒心沒肺的小崽子是怎麽做事的?!如今總長在國外,四少有什麽閃失,你們怎麽交代?人燒成這樣,也不早點叫大夫?”


    “四少說不用叫醫官。”葉錚小聲嘀咕了一句。


    駱孟章正拿了退燒藥出來,叫衛朔喂給虞浩霆,聽到他這一句,更加光火:“四少的脾氣你不知道嗎?長官任著性子要強,你們就該留神擔待。戰場上槍林彈雨,他要是說一句不用你們護著,你連槍都不曉得替長官擋嗎?”


    他這一通發作,說得葉錚再不敢吱聲,駱孟章又打量了他一眼,沉聲道:“回頭我就去找何屹,怎麽淨挑些中看不中用的人上來。”


    葉錚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更不敢跟他頂說自己是虞浩霆調來的。一屋子的人也都不說話,隻看著虞浩霆動靜,駱孟章見狀,壓低了聲音訓斥道:“都杵在這兒有什麽用?該幹什麽幹什麽去,讓四少休息。”


    到了中午,虞浩霆的燒略退了一些,他要起來做事,衛朔卻嚴守了駱孟章的醫囑逼著他躺下休息。虞浩霆自己也確實困乏,就不再強撐,隻是他覺得好些,便不肯繼續吃藥,衛朔想著他一向身體都好,不過連日疲乏,兼淋了雨,休息一陣也就沒事了,就由了他。況且,此時虞浩霆在清醒之中,他不肯吃藥,他也不能硬灌。不想到了晚上,虞浩霆又燒得厲害了。


    駱孟章聞訊趕過來一看,虞浩霆已是昏沉無識,待聽說他走了之後,虞浩霆就沒再吃藥,怒從胸起,一麵讓衛朔解了虞浩霆的外套,替他擦酒精降溫,一麵劈頭蓋臉地對他罵道:“他們不曉事也就罷了,你也這麽不曉事?你從小跟著四少,不知道該勸的時候要勸嗎?人都病倒了,你還由著他?”


    說完又轉臉去罵葉錚和郭茂蘭,“你們也都是好樣的。由著你們長官淋在雨地裏,他不走,你們不會陪著?”他意猶未盡地還要再說,躺在床上的虞浩霆卻忽然捉了衛朔的手,喃喃了一句,“婉凝——”


    駱孟章沒有聽明白,郭茂蘭卻是一聽就明白了,再加上葉錚之前跟他說了昨天的情形,不由暗歎,虞浩霆怎麽還這樣癡心?


    衛朔此時半是尷尬半是心疼,他剛一脫開手,虞浩霆又叫了一聲:“婉凝。”駱孟章這次卻聽明白他是叫人,皺眉問道:“四少這是叫誰?”


    屋裏一班人都不作聲,駱孟章見了這個情形,猛然想起之前虞浩霆那個姓顧的女朋友似乎就是叫這麽個名字,心下了然,也不多話,板著臉囑咐了他們按時叫虞浩霆吃藥,如果明天一早還不退燒,就到醫院去輸液。臨走的時候,又瞪了葉錚一眼才出門。


    屋裏幾個人麵麵相覷,一時都猶疑不定,還是葉錚最耐不住性子:“怎麽辦?要不要告訴夫人?”


    郭茂蘭看了一眼仍自昏沉不醒的虞浩霆,沉吟著跟衛朔商量:“你說,是不是叫顧小姐來看看?”


    衛朔想了想,點了下頭,匆匆走了出去,回來的時候,卻是一臉陰沉,郭茂蘭見狀便蹙了眉:“怎麽?她不肯來?”


    衛朔搖了搖頭:“顧小姐到舊京去了。”


    他先是叫人去顧婉凝家裏接人,沒想到派過去的人打電話回來說顧婉凝沒有在家,家裏人說她早不在江寧了,至於去了哪兒卻隻說不知道。衛朔接了消息,略一猶豫又打電話到了歐陽家,歐陽怡聽他這個鍾點要找顧婉凝,猜測必是出了什麽十分緊要的事情,隻好告訴他顧婉凝半年前就去了舊京,至於人在哪裏,因為衛朔不肯告訴她找顧婉凝是為了什麽事,她便也不肯說顧婉凝究竟在哪兒。


    葉錚一聽,立馬來了精神:“我叫人去找,翻了燕平城我也把人找出來。”


    郭茂蘭卻搖頭道:“算了。這個時候大動幹戈去找顧小姐不大好。”


    他們三個人輪班守著虞浩霆,卻都沒什麽睡意。葉錚便悄聲跟郭茂蘭打聽顧婉凝的事,郭茂蘭隻說虞浩霆對那女孩子頗有幾分傾心,隻是前後有些誤會,顧婉凝倔強不肯轉圜,兩人隻好分手。


    葉錚聽著,忍不住道:“一個女人罷了,又不是沒有到手,睡都睡過了,也犯得著這樣?”


    郭茂蘭瞥了他一眼,淡然道:“你這話回頭說給四少聽。”


    葉錚吐了吐舌頭,“嘿嘿”一笑:“就是你和衛朔太死心眼兒了,要是雲楓在,早就……回頭你看我的,四少這樣的人才身份,什麽樣的美人兒沒有?”


    郭茂蘭不接他的話,起身去裏頭的臥室裏看虞浩霆,他一走到門口,便聽見虞浩霆低聲喃喃著什麽,衛朔坐在床邊的沙發裏,小臥室裏亮著一盞台燈,果綠色的燈罩潤著白熾燈的光芒,照見他一臉憂色。郭茂蘭俯身過去,依稀聽見虞浩霆說什麽“……別怕……我在”,他苦笑著歎了口氣,對衛朔道:“都這麽久了還放不下,四少這回真是情關難過。”


    “四少是心裏苦。”衛朔低低說道,他明白虞浩霆病這一場,也並非全為了顧婉凝。之前虞靖遠在瑞士病逝,到現在仍是密不發喪,虞浩霆的憂慟難過全要憋在心裏,最是要人柔情慰藉的時候,若是此時,顧婉凝能在他身邊溫存體貼,或許他還能排遣一二;可當初顧婉凝和他分手的時候,決絕冷冽,盡揀著虞浩霆的傷處撒鹽,他也隻有自己悶在心裏,情愁萬端,皆不足為外人道,如今卻是一觸盡傷。


    他不能慟不能氣不能說,就隻能病。


    隻有病了,他才能卸了種種的防備,由著自己去想她;也隻有病著,他才能放縱自己去喚她的名字。


    “什麽?確定嗎?你馬上去,好,就等你的消息。”放下電話,總編孫誡安急匆匆地從辦公室裏走出來,直衝進隔壁的大辦公室,大聲道:“都停一停,頭版的新聞要換。”幾個正埋頭編寫核校稿件的編輯都停了手裏的稿子,抬頭看著他。


    銅黃色的吊扇吱吱呀呀旋著圈子,卻驅不散夏日黃昏的炎炎熱浪,孫誡安本來就體胖畏熱,此時匆忙趕過來,額頭上已滲了汗珠,他扶了扶眼鏡,“參謀總長虞靖遠在瑞士病故,頭條就等江寧那邊老何的消息。學博,等老何的消息來了,你趕一篇評論出來。小江、振華,你們抓緊找舊京的關係打聽消息,快!”


    他這裏說著,屋裏一班人已經忙了起來,孫誡安又吩咐外文編輯林肖萍:“明早你看一看國內外文報紙的評論,寫一篇綜述後天用。”


    眼看總編要走,林肖萍連忙又問了一句:“那明天的稿子還換嗎?”


    孫誡安想了想說:“補一篇近來外電對南北局勢的分析吧。”說著,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急急走了出去。他心裏有事,沒有留神看路,差點撞上迎麵過來的一個女孩子:“總編!”孫誡安停步看清了來人,匆忙點了下頭:“小顧,肖萍的稿子要換,你趕緊去幫她整理資料。”


    顧婉凝還沒來得及答應,孫誡安已經走到路邊招手叫黃包車了。婉凝懷裏抱著一個保溫桶快步上樓,遠遠地就聽見辦公室裏一片兵荒馬亂,雖然她在報館做實習編輯不過一個月的光景,也已經習慣了臨時換稿的這一番忙亂。


    她暑假裏閑來無事,想著兼些零差賺錢補貼來年的學雜費用,梁曼琳便介紹她去一位富孀太太家裏,教那家的兩個小孩子彈鋼琴。隻是鋼琴課一個星期不過兩次,梁曼琳的好友林肖萍碰巧說起報館新聘的一個外文編輯因事耽擱了,要晚兩個月才能入職,正好薦了她去做實習生,隻說是梁曼琳的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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