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麵。


    雲霧之島。


    蘇卿踩碎最後一階冰晶棧道時,終於看清所謂神明的真容。


    翡翠星輝熔鑄的王座上,架著一杆綴著翡翠與寶石的黃金天平,左端刻印著麥穗、雲朵與波浪,右端刻印著數字序列。祂不具人型,也無五官,仿佛細長的黃金杆便是祂的手腳,圓滑的托盤便是祂的軀殼。


    此刻,一位披散著紅發的青年手執劍刃,漂浮於雲霧之上,劍尖對準黃金天平。


    剝落的黃金碎屑掉了一地,躺在光滑的白玉地麵。


    紅發青年屈指,仿佛在輕叩王座,旋即,整個雲霧之島隨之震顫,雕刻著玫瑰的教堂尖頂寸寸破碎。


    蘇卿來到此地,便看見了這樣一幕——雲上城神明劍指掌管公正、律法與金錢的貿易之神優裏。


    “是你?”紅發青年看了一眼蘇卿,淡淡道:“等我戰贏了這位抽卡之神,隨你抽。”


    ……抽卡,我?


    蘇卿頂著蘇明安的臉,他知道雲上城神明把自己當成了蘇明安,但話語在喉嚨轉了一圈,他沒有道出實情,反而感到一絲隱秘的欣喜。


    那是一種正在攀登什麽的感受。


    “唰!”


    雲霧翻湧,烈焰擢升。蘇卿感到自己手掌一沉,定睛一看,是一張抽卡券,赫然寫著【十連】一詞。


    這一詞足以讓多少人熱血沸騰。


    “十連,夠不夠?”雲上城神明徑直看向蘇卿。


    “沒有保底,恐怕不夠。”蘇卿坦然道。他知道很多人隻能抽出定軌道具與角色碎片,根本抽不出一個完整的角色。


    “再給點。”雲上城神明叩了叩黃金天平。


    一個不辨男女的聲音沉沉響起:“這本質上是世界樹借用羅瓦莎劇憶鏡片機製,從不屬於目前的劇憶鏡片中喚來角色,加深玩家與羅瓦莎的羈絆。這需要損耗世界本源的力量,所以限製次數,僅用於獎勵在門徒遊戲中完美通關之人。就算你擊敗了我,我這裏也沒有多餘的抽卡券……”


    一番威脅後,貿易之神堅持說沒有了,除非去搶劫世界本源。


    蘇卿抽卡之前,問了一句雲上城神明:“你不需要?”


    雲上城神明的回複很冷淡:“就算抽多少次,也不會抽出比我更強的人。我隻是來挑戰,並非為了抽卡。”


    蘇卿深吸一口氣,察覺到此人融合後,裝之氣愈發圓潤大成。


    ……


    【“若有來生”限時卡池:】


    【該卡池含有【ssr·最後的晚餐·水母大帝】、【sr·泣血·天鶯】、【sr·紅綢帶·無翼】、【sr·最後一舞·徽碧】等限定卡牌。】


    【“明媚未來”限時卡池:】


    【該卡池含有【ssr·至暗高塔·?】、【sr·最後惡龍·單雙】、【sr·長柄傘·晨陽】、【sr·純白騎士·星火】等限定卡牌。】


    ……


    蘇卿想了想,問道:“要是我真把他們抽出來了,他們是真人嗎?”


    貿易之神優裏的回答很冰冷:


    “不是。”


    “逝者已逝,死亡是難以逆轉的進程。抽卡機製是讓能夠過來的人,應召召喚而來。簡而言之,不是你抽他們,而是他們願意回應你的召喚。這就是卡池不設保底的原因,如果他們不願意與你締結契約,就算你幾十抽、幾百抽,都抽不出任何人。”


    “即使他們過來了,大部分也並非本尊,而是創生體係的產物。”


    “不過,有些情況例外。比如之前,輪回之女茜伯爾真正來到了這個世界,若是她聽到了召喚,願意過來幫助你,那她就是本尊。”


    “再比如,司鵲曾在羅瓦莎留下黑水夢境,聯通各個世界的清醒者。倘若這些異界之人在羅瓦莎留下了分身,那麽若是你抽到他們,他們也可以切換意識而來,算是本尊。”


    “世界本源做不到複活,它能做到的僅僅是模仿、複製與牽線搭橋。”


    “我們隻是提供一個平台。通過遊戲抽卡的方式,讓你們更能接受。”


    “哦。”蘇卿眯起眼睛笑了:“原來如此。”


    怪不得他曾感受到一股召喚感,才來到了蘇明安身邊。不過,這位主君大人真是失職,隻把他當作工具人看待。


    “我很疑惑。”貿易之神道:“被召喚而來的人,都有自己想實現的願望,才會侍奉主君。你的願望,是什麽?”


    蘇卿笑了笑,未發一言。


    雲上城神明看了蘇卿一眼,知道了此人並非蘇明安本尊,但祂不在意。


    “呼……”蘇卿欲要洗手焚香,奈何沒有這個條件,他盯準了第二個卡池,撕碎抽卡券,刺目的光華閃爍而出。


    ……


    【你抽到了玫瑰*1】


    【你抽到了老板兔的耳朵*1】


    【你抽到了皮膚·西子河畔*1(品質:史詩)】


    【你抽到了好感禮物·姐姐的吊墜*1】


    【……】


    ……


    一大片白白綠綠的光芒閃爍,蘇卿的臉色也青青白白。


    不會吧,沒人願意過來?


    他注視著刺眼的光華,忽然察覺到一縷耀目的金光——


    ……


    “叮咚!”


    【你抽到了ssr卡·至暗高塔·?】


    ……


    金色的光芒,迸射而出。


    蘇卿的心髒跳到了嗓子眼。


    他記得,這是明輝主題的卡池,而明輝裏最強的人是……


    他屏住呼吸,期待看到那位宛若霜雪的君主。


    雲上城神明剛剛還說不可能抽到比他更強的人,這下被打臉了吧。


    金光散去,他感到雙手一沉。


    ……不好,怎麽感覺不對。


    俯首望去,一隻宛若霜雪、身形圓潤的鶯鳥,站在他手中。那雙縹緲若仙的銀瞳,靜靜望著他。


    ……


    光麵。


    毒氣依舊沒有散去。


    蘇明安盯著自己的滿手花朵,緩緩垂下。


    昏暗的室內,唯有二人清淺的呼吸聲。


    手環的滴答聲平穩地響著,好人拍了拍蘇明安的肩膀,粗糙的手掌堅實有力,仿佛在安慰蘇明安。


    “……從前我有一位朋友。”好人低沉的聲音傳來,或許是受到了嘉熙琴死亡的影響,聲音很沉重:“他很懂詩歌和文學,心思瑰麗,思維浪漫,我一直覺得,他未來會成為一位了不起的大創生者。”


    “我們一起被選入了門徒遊戲,但我覺得,這種血腥的遊戲不適合他。他在我眼裏,就像一朵白色的伊莎花,不該沾染任何汙穢的東西。”


    “我和他一起救人,一起保護他人。他有許多奇思妙想,而我腦子裏盡是槍法與劍術。我便想,他隻負責風花雪月便好了,將來他會成為一位大名鼎鼎的創生者。而我就在他成長起來之前,成為守護他的劍,永遠擋在他麵前。”


    蘇明安手掌之間,白色滿天星逐漸枯萎,隻剩下坑坑窪窪的傷口。


    “有一天,他死了。”


    低沉的講述驟然轉折,令人猝不及防。


    蘇明安望著身邊的人。


    “我們救了很多很多人,但有人不念恩情,背叛了我們,把我們的位置暴露給了敵人。”


    “我沒能保護住他,他在我眼前死去了。那一刻,我在想,我到底拯救了什麽?”


    “如果我隻保護他,不救那麽多人,他就不會死。”


    “許多被我拯救的人,反而還會指責我的不公正,指責我無法一視同仁,不患寡而患不均。”


    “一群渣滓,救了他們反而讓形式變得更糟糕。我決定救人的時候,又怎麽不是在拋棄部分人的生命?原來,一些人死了,反而會讓更多人活下去。”


    “救人,居然也是一種行惡。”


    “後來我開始恐懼救人,但即使如此,我依舊控製不住自己的手。我無法忍受一條生命在我眼前流逝。我無法旁觀他們喉嚨飆射的血液。我無法忍受殺戮之人肆無忌憚大笑。於是,我依舊在伸出援手,哪怕吃力不討好。”


    “今天看見你,這種感覺更是強烈。我幾乎是不顧一切就衝了上來,甚至沒看清你的臉,就對天鶯開槍了。”


    “你讓我的心髒。”說到這裏,好人的模糊輪廓動了動,手指指向胸口:


    “瘋狂地跳動。”


    “好燙。衝過來的一瞬間,我感到全身仿佛都被點燃了。甚至有一種宿命般的感受——就像是,我本就該來救你的。”


    “你讓我感覺,很燙。”


    蘇明安注視著對方的輪廓。


    他確信自己與這個人的羈絆並不強烈,以前也不曾有過很深的交際,但這樣坐下來一起說話,卻讓他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這是一種“同類”的感覺。


    一邊托舉著理性的衡量,一邊承受著感性的驅使。這是獨屬於救世主心態的矛盾。


    好人雙手絞著,片刻後反而笑了,笑得灑脫。


    蘇明安在笑聲中聽出了某種細嫩的腔調,像是搖曳的芽苗。


    “其實,我說的這些事情,我沒有親身經曆過。僅僅是出現在我的夢裏,但我卻覺得,這些不是夢,這些一定發生過。”好人側頭,黑發顫動:


    “你相信前世今生嗎?”


    好人像是在開玩笑,但語氣卻又很認真。


    “相信。”蘇明安說。因為宇宙龐加萊回歸的存在,每一次回歸,何嚐不是一種前世今生。也許,這位好人是一位潛藏的“清醒者”,所以記得一些不曾發生在這一輪的事。


    “你相信,我們走到今天,其實是付出了數之不盡的死亡嗎?”好人說。


    “相信。”沒有人比蘇明安更相信這一點。


    好人合攏雙掌,微微笑了:“嗯。就像我剛剛問你,我們是不是曾經見過,而你回答——”


    “也許,是另一生。”


    “噠,噠,噠。”


    不知何處,漸漸響起了清脆的高跟鞋聲。綠色的毒氣之間,飄揚的紅發若隱若現,宛若一簇流火。


    “小山竹,藏到哪裏去了~~~”動聽的歌聲在死寂之間飄蕩。


    好人立刻變了神色,拿起槍,盯著玻璃門之外。


    “那個女瘋子,怎麽會追上來……糟了,她一定會把玻璃門打碎,直接闖進來……”好人咬著牙。


    蘇明安抬起手,壓下了好人手裏的槍。


    在好人疑惑的目光中,蘇明安抬起右手,輕聲開口:


    “給我一朵山茶花吧。”


    雪白的綢帶彎彎繞繞,一朵花瓣合抱的紅色山茶,綻放於蘇明安掌心。正是“無限花束”的效果。


    蘇明安撚著山茶花,向外走去。


    “你……”好人突然意識到,蘇明安這是要引開天鶯,確保天鶯隻盯著蘇明安一人。


    “你可能不知道。”蘇明安勾起嘴唇:“由於經驗豐富,我尤其擅長對付這種瘋狂的人。放心,餘毒已退,我能行動。”


    好人瞠目結舌。


    ……這都能經驗豐富,這是什麽倒黴的經驗啊。


    “不行!你把握不住她的。”好人起身,手掌搭上蘇明安肩膀。


    “這種程度,在我眼裏隻是小兒科,更瘋狂的人我都見過。”蘇明安意有所指,笑道:“相信我,我也有必須要做的事,我不是脆弱的玻璃瓶。”


    許是被觸動到心事,好人鬆開了手。


    小腿傷勢逐漸緩和,蘇明安向外走去。


    “等一下。”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蘇明安駐步,回頭。


    門廊綠色的熒光下,那道骨架並不寬大的身影,走到了微弱的光源下,露出了一張麵龐。


    飽滿的額頭,細長的黑眉,極有精神的眼瞳,寬而薄的嘴唇。


    乍然看去,有一種難辨性別的美麗與包容。


    “既然要分別了,至少讓你看清我的樣子。”好人的右手撫至胸前,微微鞠躬:


    “在下千琴。和你的聊天很愉快。若還能相逢,定送上親手編織的劍穗。在我的家鄉,意為保平安。”


    ——竟然是她?


    蘇明安沒想到這個答案。


    她與蘇明安記憶裏的形象,有著不小的變化,頭發剪短了許多,聲音也變得沙啞。但內核卻還是一樣,有著騎士般的仁慈。


    手掌粗糙,是因為常年練劍。


    力氣極大,是因為身為騎士。


    所以,她才會對“先生”這一稱呼,感到好笑。


    並不是一位威猛的漢子,而是一位堅實的女性。


    蘇明安之前趴在她身上,能感受到堅韌的肌肉。她從不疏於鍛煉,自然不會嬌弱無力。


    “女士。”蘇明安立刻更正了稱呼:“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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