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中,不要小看每一個活下來的人。


    眼前這個儒生看起來有點傻,像是人們口中的書呆子。


    但如果隻是個書呆子,他怎麽活下來的?


    所以周縣尉對他一直有防備,總懷疑暗處是不是有對方的同夥跟蹤。


    溫故看了看天色,對周縣尉說:“你們先休息會兒。”


    又轉過身來,對這位鎮上的儒生行了一個書生禮,請對方到旁邊的幹燥的石頭上坐下。


    溫故取出一個茶杯,倒了杯熱水遞過去。


    剛才周縣尉他們進鎮探查的時候,溫故讓馬嫂子燒了一壺水,供大家補充水分。


    那儒生拽著手上的米袋糾結片刻,還是起身局促地行了個禮,接過茶杯道:“多謝!”


    或許是見溫故同樣一副書生的氣質姿態,看上去也比較好說話,這位儒生喝完一杯水潤喉,有些緊繃的麵色緩和多了。


    也感覺到溫故他們確實並非凶惡之人,他還看到幾個小孩子呢。


    儒生調整心態,做了自我介紹。


    這人姓程,叫程知。以前在縣城書院讀書,那邊書院的消息更快,得知世道突變要亂起來,他趕忙回家。


    家中還有母親和兄嫂。


    溫故坐到旁邊,歎了歎氣,說道:“我也是出門遊學,中途聽到各方傳聞,眼看世道亂起來,才匆匆返家……卻已經遲了。程兄比我幸運。”


    聽到溫故的講述,程知心中滿是唏噓。這麽一對比,他確實要幸運很多,至少最重要的家人都在身邊。


    溫故沒有立刻問及對方家事,而是麵帶困惑,問起程知對邪物背誦的《正氣歌》。


    程知剛鬆緩下來的表情又變得尷尬:


    “我曾在一本書上看到說可以辟邪轉運凝聚正氣。以前在書院讀書,學業不佳,許是斷章取義……”


    溫故心道:這就是所有信息不做篩選,直接收入腦中的弊端。無法分辨真偽,照著做能被坑出血來。


    程知羞愧:“每次書院評估,我都是末等。”


    如今的書院內部,並不會經常進行考試,但會定期評估。


    學院內的考察,學院外的大小文會,他一直是邊緣人物。沒辦法,論學術天賦,論思辨能力,確實是吊車尾的,沒那才華。


    “白白浪費了家中錢財!”


    說到傷心處,程知言語中愧疚甚深,眼中發紅。


    “小時候在鎮上跟著先生讀書,被先生稱讚天賦非凡,可造之材……”


    一句話,讓家裏做下決定,傾盡家資供他。


    鎮上的先生還推薦他入了縣城書院。


    縣城對於學業優秀的學子是有很大獎勵的,但是他這些年讀下來,從未得到過獎勵和表彰,考察經常是末等。


    他記得錄書裏的每一個字,卻不知道該怎麽去用。


    不遠處的何大幾人,喝著竹筒裏的水,支著耳朵聽那邊談話。


    何大還特意挪了兩步,稍稍側身,耳朵對著那邊。


    正偷聽著呢,一個跟班過來對何大說:


    “大丘哥,他家這情況跟你們家有點像啊。都是全家供一個讀書人……”


    沒等對方說完,何大怒目而視。隻覺得這是他們家被黑得最慘的一次。


    “啊呸!”


    看看周圍又壓低聲音,但依舊是一連串充滿火氣的輸出:


    “哪裏像?他也配跟我弟比?!”


    “我弟在縣城書院一直都是排名前列,譚縣令找學子辦事,我弟都能被破格收入。這貨什麽情況?”


    “都二十了還沒考出個名頭,學堂的先生都不看好他。就這腦瓜子,他家裏還勒緊褲腰帶供他讀書,都是他積攢了幾輩子的福氣!”


    這就是死讀書的書呆子,腦子不靈活,又一根筋硬要走這條功名路,也不看看有沒有這天分!


    那跟班想了想:“也對,換咱們村,家裏有兄弟的都要鬧到分家了。”


    “可不是,他兄嫂怎麽忍得住。”


    何大清楚記得對方抬手揚糯米的一幕,他對程知的第一印象極差。


    於家那邊有人偷偷支著耳朵聽,雖然沒發表見解,但心中是讚同何大他們的。


    讀書耗錢,即便是縣城,多少條件還不錯的家裏,讀書給讀垮了。死讀書,讀死書,沒天賦卻硬要走這條路,吸幹一家子的血汗。


    不過,程知和家人能活到現在,肯定有別的優點。


    “以前看過疫病相關的書籍,知道些許應對之法。知道不能吃生水生食,與他人保持距離等等,避過了最初的劫難。我學業天賦平平,也隻記憶能力尚可。”程知說。


    溫故心道:你這記憶能力可不是尚可啊,多少人的記憶水平屬於——


    打開書“甲乙丙丁”


    合上書“啊吧啊吧”


    不過本朝文教興盛,記憶遠超常人的文人數不勝數,有的是天賦,有的則是後天訓練而成。程知隻有記憶力強大,理解力跟不上,書院考察的各種題型應付不全,所以一直排在末等。


    麵對這種不夠靈活的人,話就不能說得太委婉隱晦,必須得直接些,讓對方能聽明白。


    溫故拿著炭筆和筆記本,問道:“那你們一家人躲在鎮裏是怎麽活下來的?存了許多糧食?”


    程知說:“並非如此。我們起初是住在自己家裏,鎮上的大商戶都跑了,活人越來越少,經常能聽到怪物嘶吼和人的慘叫。我們不敢出門,藏在自家,門窗緊閉。


    “我娘以前請過神像,在家每天上一炷香。神仙保佑,我們活下來了!”


    不遠處偷聽的小劉很想問一句“你家請的哪路神仙”,但是見那邊還聊著,隻得忍下來,待會兒再去問清楚。


    程知此時已經陷入了回憶,緩緩講道:“沒多久,天冷了,那些怪物行動遲緩,我兄嫂才出去尋了些食物和柴火。”


    “後來下了場雪,那些怪物在下雪天不怎麽出去,我們實在沒東西吃了,我記得隔著一條街那裏有家釀醋的。釀醋需要糧食穀物,或許會有不少吃的。”


    “那裏的住戶早就跑了,隻是能帶走的東西有限。我們在那裏找到了不少吃食。他家建得結實,院牆也高,我和家人趁此機會都搬入了那裏,住到現在。如今我娘虛弱,兄長累倒,嫂子要照顧他們,我就擔起外出尋食物的重任。”


    溫故記著筆記,輕輕吸了吸氣。


    垂下眼,沒讓對方看到自己的眼神。


    釀醋的啊,好地方!


    程知身上的氣味原來是醋。或者說,是醋以及釀造發酵過程中各種氣味的混合。


    咦?


    溫故問道:“你們藏到釀醋的那家之後,是不是很少遇到邪物攻擊?”


    程知連連點頭:“對!我娘把神像也請過去了,雖然香已經燒完了,但每天磕頭呢!”


    溫故直白地說:“邪物很可能不喜歡醋味,或者是醋釀造發酵過程中的某些氣味……等等,之前你被邪物追殺,是它主動攻擊你?”


    程知說:“我找糯米時遇到它,於是我敲了它一棍。”


    溫故:“然後呢?”


    程知:“木棍震脫,我抓著米袋逃出來,它在後麵一直追我。”


    溫故:“……”


    算了,繼續回到小鎮布局的問題。


    “我們隻是路過想在這裏補充些物資,並不會久留。所以想請問,鎮上大致是個什麽樣的布局?進鎮的入口處客舍、酒家、茶樓、民居,這些是否可能有物資留存?”


    程知說:“混亂之初,鎮上大部分人離開了,但留下來的,當時還有不少活人,客舍酒家茶樓那些地方很多人已經去過。”


    但程知還是給溫故說了進鎮之後這些店鋪的所在方位。講述非常流暢。


    溫故筆尖微頓。


    記這麽清楚?


    是記憶超凡還是胡編亂造?


    這可不是問何大的時候得到的粗略信息,此時程知講述的很細致。


    連刻意試探的幾個顛倒信息,程知也很快指出來。


    溫故不動聲色。


    “那,民居呢?”


    “民居……”程知仔細回憶。


    “帶院子的,家裏養過牲畜的最好。”溫故說。


    “喔,進鎮不遠,那邊住著一個貨郎,臨近糕點鋪。那貨郎經常挑著貨架去各村賣貨,留在鎮上的時候,也會在他家門口擺一個貨攤。”


    溫故記下。


    貨郎,行走的雜貨鋪,簡略版百貨商店。


    他問:“聽說貨郎還賣藥材,不知他家是否會有藥材留下。”


    “不賣藥材,那貨郎的貨物種類不多,但實惠,我娘在他那兒買過針線剪刀。不過貨郎也是一早就離開了。我從縣城回鎮那天,他家趕著騾車出鎮。”


    程知想著,貨郎離開的那天趕著騾車,那院子裏說不定建了牲口棚,再加上平時擺放貨架挑擔那些物件,院內空間肯定不小。


    然而溫故的注意點壓根不在這上麵。


    “鎮上貨郎的消息如此靈通?”溫故問。


    程知是從書院先得到的消息,那兒不缺有身份的人。即便程知屬於邊緣人物,但那時候各方混亂,就算瞞也瞞不了多久,書院學子之間最新消息傳遞也快。


    而得到消息之後,程知就立刻回鎮了。


    貨郎收拾家當也需要時間,等程知回鎮時,貨郎正好駕車離開。


    算一算,他倆得到消息的時間差不了多少。這可不是信息時代。


    “他賣什麽東西,認識多少人,消息能靈通成這樣?”溫故問。


    “這……貨郎們走街串巷,認識的人多,消息來源廣。”程知遲疑。


    “他一個經常去村裏賣貨,物品種類不多的人,卻幾乎跟你同時得到消息。”溫故說道。


    程知不知該怎麽回複。


    溫故笑道:“沒事,咱們再說貨郎家旁邊的糕點鋪,一家一家來。”


    酒家,茶肆,客舍,民居,糕點鋪……


    就這麽挨個問了下去,程知已經沒工夫去注意周圍其他人了,此時他專注地從記憶角落裏挖出答案。


    他自己也想著,是不是漏掉了很多東西,或許能找出來自家用。


    與此同時。


    隊伍裏原本悄悄偷聽,還小聲議論著的其他人,逐漸安靜下來。


    就連滿是意見的何大,此時也跟傻了似的看著那邊兩個書生。


    感覺一連串的信息迎麵拍來,一陣手忙腳亂,卻沒記住幾個。


    明明那邊沒有任何凶言惡語,卻讓他們感受到一種奇怪的,緊張的氣氛。


    溫故問問題也越來越快。


    手上的碳筆唰唰的,一直沒停歇。


    而不斷回答問題的程知,隻覺壓力越來越大,不斷使勁回憶,從記憶裏搜尋出對應信息。


    腦子開始發脹。


    額角滲出汗水。


    雙眼發直逐漸失去焦距。


    咕嚕嚕——


    肚子發出饑餓的催促。


    程知今天到現在還沒吃東西,也就剛才喝了點熱水,又是接連的腦力消耗,快撐不下去了。


    溫故這時候才停下來,歉意一笑,然後拿出一個小紙包。


    裏麵是幹燥的糧食粉末。


    “這個我們二次加工過,可以直接吃。”


    又讓馬嫂子端來一杯溫水。


    程知已經顧慮不了太多了,連連道謝,接過來。


    溫故轉身,抬手招呼周山。


    “周縣尉!”


    程知一驚,差點嗆住。


    剛那個拿刀的竟然還……還是縣尉呢!


    溫故起身,撕下筆記本上的一張紙,對周山低語幾句。


    周山即便沉穩,也忍不住麵露驚疑。


    溫故說:“時間不早了,盡快把今晚過夜的地方清理出來。”


    “行,我會注意。”


    周山去找人商議行動。


    溫故回身,看著程知,嘴角微翹,又使勁壓了下去。


    這是什麽智能導航人才!


    這樣的人才放錯位置就是浪費!


    溫故目光清正坦蕩。


    等會兒再去他家裏摸個底,如果沒問題,那就……拉過來當秘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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