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男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幾名場工大笑起來,有一名場工突然伸手,從陳深的口袋裏摸出了一把剃頭剪子。場工們再次大笑,他們覺得用理發剪子殺人,實在是一件令人感到滑稽的事。癟三,豬玀,赤佬,他們歡叫著,其中一名場工還伸手推了一下陳深的腦袋。


    陳深的心中充滿著無限的憂傷,他不平地叫了起來,你把我的頭發弄亂了。場工又一次伸出了手,這一回卻從陳深的腰間摸出了一把手槍。


    陳深認真地說,保險打開了,真的會走火。


    場工瞠目結舌,趕緊把理發剪子和手槍塞回到陳深的手中。陳深不再說什麽,一把拉起了李小男的手,直往男廁所裏闖。男廁所的門打開的時候,李小男看到浦東三哥躺在地上,左臉貼著地麵,右臉被扁頭的腳給踩歪了,不停地流著口水。他腮邊的一根痣毛,顯得十分突兀,這讓陳深感到很不舒服。他蹲下身,掏出理發剪子細心地剪去了那根痣毛,然後站直了身子,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任務似的。


    那天李小男提起穿著高跟鞋的腳,狠狠地踩在浦東三哥的臉上。浦東三哥慘叫一聲,在他晃蕩模糊的目光裏,看到這些黑衣人腰間都鼓出了一塊。他突然明白,這些人不是杜月笙的手下,就是黃金榮或者虞洽卿的人。他絕望地閉了一下眼睛,看到李小男吊著陳深的脖子走出了男廁所。陳深的聲音仍在他的耳邊,陳深說,以後敢欺侮我妹妹,讓你吃槍子。


    這個令李小男感到無比歡樂的日腳,她一直都想哭一場。她其實差不多就像是一個孤兒,她第一次感受到有大哥,或者說有男人保護的好處。那天晚上她喝了好多酒,顯然有些興奮了,所以在回仁居裏的時候,一路都在大聲地唱著歌。相反陳深卻一言不發,聽著李小男像瘋婆一樣唱春季到來綠滿窗,也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然後他們踩著一地的歌聲踏進了家門。


    李小男又一次甩掉了腳上的鞋子,穿上陳深的拖鞋走到一把熱水瓶邊想要倒水。李小男的手伸向熱水瓶,就在她拎起熱水瓶離桌麵三寸的時候,被陳深喝止了。陳深說,不要動。


    李小男像定格一樣,定在這個冬天的夜晚。她一動不動,手拎熱水瓶回頭張望著。電光石火之中,陳深發現了本該放在地板上的熱水瓶現在出現在桌上,他走近李小男,俯下身去,看到了熱水瓶下麵的一根纖細的線。無論放不放下熱水瓶,無論剪不剪斷這根線,這顆絆雷是肯定要被引爆了。對於青浦特訓班偵諜組的教員來說,陳深對這個簡單的引爆裝置太熟悉不過了。他就那麽蹲著身子,仰起頭看著瞠目結舌的李小男笑了。


    不要動,是炸彈。陳深重複著。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索性在地板上一屁股坐下,掏出櫻桃牌香煙抽了起來。他們一直都沒有說話,後來李小男怯生生地說,我還不想死。我們公司要包裝我,下一部戲讓我和國華公司的周璿配戲。陳深狠狠地抽了一口煙,將煙蒂在皮鞋底上掐滅,然後他站起身來惡狠狠地說,死到臨頭你還在這兒掀啥浪頭!


    那天陳深接過了李小男手中的熱水瓶,讓李小男迅速地退出門外。然後他的手一鬆,同時躍向了開著的門。一聲巨響,屋子裏煙霧彌漫,牆被炸出一個大洞,桌子散架,玻璃窗上的玻璃被震得支離破碎。在門口不遠處,陳深緊緊地壓著因為不放心他而折回來的李小男。李小男的眼睛圓睜著,抱著陳深的頭拚命地晃動,你有沒有死,陳深你有沒有死。


    那天晚上圍攏來好多鄰居。他們顯然被嚇壞了,有的還披著棉被,在被窩裏不停地抖動。陳深站起身來笑了,說沒事兒,我屋裏一個大炮仗不小心被我點著了,大家回去睡覺,凍壞了我賠不起。


    那天晚上陳深和李小男狼狽地站在屋子中央,像兩隻無所適從的秋天的螞蚱。屋子裏被炸得一片狼藉。李小男蹲下身整理著她那隻被炸破的皮箱,幾張唱片從這隻破麻袋一樣的皮箱裏掉了出來。陳深彎腰撿起那些上海百代公司出品的唱片,裏麵全是周璿的歌。陳深笑了,手中舉著唱片說,和你合作拍戲的就是她嗎?


    我喜歡聽她的歌。


    歌比命還重要嗎?


    活著不就為了唱歌嗎?難道是為了吃飯?李小男嘟著嘴十分有理地說。


    那天晚上,無比漫長的夜晚,陳深找到樓下公用電話間打了個電話給扁頭,扁頭開著行動隊的車子接走了陳深和李小男。夜色無邊無際,李小男後來偎在陳深的肩頭睡著了。睡著的時候還做了一個關於鹽城的夢,她就像一枚田野裏的蒲公英,被風吹到了明晃晃的上海。但是她仍然會想起老家深深的宅門,像是深藏著永遠解不開的秘密。


    柒


    劉蘭芝建議陳深直接住到行動隊的隊部,伊一個光棍啥地方勿好棲身?隨便搭張眠床 就行了。畢忠良同意了,他知道其實自己也不安全,但是幸好自己帶了一隊的保鏢。在颶風隊,或者說上海的軍統組織沒有被摧毀之前的每一分鍾,他和陳深包括新來的唐山海,都隨時會像一粒沙子一樣,突然被風吹走。


    李小男當然不能住進行動隊。陳深為她找了一個地方,她卻讓陳深給她付房租。她來隊部看陳深的時候,坐黃包車的鈔票也是陳深付的。陳深盯著她一臉陰鬱,你是不是把我當成銀行了。李小男說,沒有,我把你當我男人了。李小男想了想又說,至少是把你當哥了。


    那天在二樓走廊上,陳深為李小男剪頭發。扁頭和一幫行動隊的兄弟們圍著起哄,陳深咬牙切齒地吼,都給我滾遠點,這是我妹妹。圍著圍單的李小男得意洋洋地對著行動隊那幫孫子擠眉弄眼。這時候陳深遠遠地看到了徐碧城,她穿著一件陰丹士林的旗袍,在很遠的地方安靜地望著陳深。她是來找唐山海的。陳深揮了一下手中的理發剪說,你要不要來一下。


    徐碧城笑了,她大步地順著樓梯向二樓走廊走去。她把在青浦特訓班時陳深為她剪頭發的往事深埋在記憶的最深處,因為她是唐山海夫人,而且她負有使命。她想起了當年為她剪頭發時,陳深一次次在她耳邊說話。陳深的男低音,總是能令她在喀嚓喀嚓鮮亮的剪刀聲中昏昏欲睡。


    陳深是個看上去還算儒雅的人。有時候他簡直不像個男人。他會在劉蘭芝和一幫太太搓麻將的時候替他們打開水,或者去買來糖炒栗子。沒有人知道這個身上永遠帶著理發剪子的男人在想什麽。除了跳舞,他好像也沒有什麽特長。他更不會搓麻將,他甚至連麻將牌也不認識。他又不太會喝酒,基本上長年喝一種叫格瓦斯的汽水。最多在興奮的時候,他會說說他的表親蔣鼎文,但是很顯然基本上不太有人認同他這種攀高枝的說法。就如同姓秦的從來不敢說秦始皇是表親。


    陳深的狀態令劉蘭芝很不滿,你得有個男人樣!你得趕緊討一個家主婆。


    陳深說,那多累啊。要是我被颶風隊鋤殺了,這世界就多了一個寡婦 。


    劉蘭芝急了,你這是烏鴉嘴。


    陳深認真地說,那鳳凰嘴應該怎麽說?


    陳深突然想到了“歸零”計劃。宰相說過的歸零計劃,他是問過畢忠良的。但是畢忠良隻是哼了一聲,說了一句,歸零?做夢!


    那麽到底直屬行動隊機要室裏有沒有歸零計劃?還是歸零計劃在


    76號特工總部?如果在總部,那又要怎麽拿得到呢?陳深在劉蘭芝這幫太太們的麻將聲中,顯得有些悵然若失。他想,其實最簡單的還是跳舞。


    捌


    唐山海請畢忠良夫婦和陳深在沙遜大廈十八層吃飯。陳深沒想到劉蘭芝帶了柳美娜來。那天柳美娜就坐在陳深的對麵,陳深仔細地觀察著柳美娜,除了雀斑,以及胸部有些平以外,柳美娜的眉眼其實是很端莊的。她是一個嚴謹的人,不愛說笑,從不招惹是非。按理說這樣的女人很容易就成為別人家的賢妻良母,可她不知為什麽遲遲未嫁。


    劉蘭芝一直在看著陳深。她發現陳深的目光一直棲息在柳美娜身上,仿佛是要把柳美娜望穿似的。劉蘭芝就笑了,她希望柳美娜和陳深能成就一對,這樣能了卻她的心願。畢忠良一直讓她少管閑事,他告訴劉蘭芝,陳深是在舞廳裏打滾的一匹青壯年駱駝,找女人用不著你來操心。


    我給他找的是老婆,不是女人。劉蘭芝總是振振有辭。


    柳美娜不適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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