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美娜看到陳深從矮木櫃上滑落下來。柳美娜一邊修著手指甲一邊看著陳深搖晃著的魁偉的背影,她在心底裏歎了一口氣,忽然開始向往一個叫臨安的地方。那是她的老家,她特別想從55號院內消失,然後回到那個滿山長滿小核桃的地方。


    陳深搖頭晃腦地跟著扁頭去了刑訊室。兩名執勤的特工打開了厚重的鐵門,陳深大步走在刑訊室長而空曠的走廊裏,腳步聲在回蕩,夾雜著一聲聲毛骨悚然的慘叫。陳深進入刑訊室的時候,看到了吊在一根柱子上的郭小白。郭小白已經皮開肉綻,他的頭垂著,仿佛一棵被曬蔫的白菜。蘇三省和畢忠良就坐在審訊台邊,他們的身邊還留著一張座椅。陳深叼起一支煙,就站在門邊看著那棵曬蔫的白菜點著了火柴。他重重地吸了一口,噴出煙霧的時候他看到了蘇三省和畢忠良探究的目光,也看到了郭小白低垂的血肉模糊的腦袋。他覺得,郭小白就快扛不住了。


    郭小白果然就沒有扛住。陳深吸完一支煙,將煙蒂在皮鞋底掐滅以後走到了郭小白麵前,他托起了郭小白的下巴,看到他的兩個眼眶都腫起來了,嘴裏血肉模糊,一顆斷掉的牙齒還搖搖欲墜地掛著,一些血結成了麵糊狀,一條條掛在他的嘴邊。他的目光幾乎已經是毫無生機,仿佛一條被擊扁了七寸的疲軟的蛇。


    陳深陰著一張臉,在蘇三省邊上坐了下來。


    嘴巴硬是不是?先關他兩天再說。陳深說。


    畢忠良笑了,說你昏頭了,兩天?兩天中共 的人就全轉移了。關兩天不如直接拖到小樹林去。


    陳深不再說話。他看到郭小白的頭慢慢抬了起來,含混不清地發出一個聲音說,我說。


    陳深和蘇三省、畢忠良對視了一眼,他們都笑了。但是陳深聽到自己心裏傳出來的一聲沉悶的慘叫,他知道一場殺戮或者追捕又將開始。


    那天郭小白十分正確地交 待,潛伏上海的中共 特派員醫生,從上海傳出了大量的情報。他是這個黃浦江 邊千瘡百孔又華麗無邊的城市裏,有著眾多下線的老牌交 通員。他的所有下線,沒有橫向聯係,全部和他保持單線聯絡……但是,郭小白卻並沒有見過醫生……


    郭小白交 待完所有以後,再也支持不住,他的頭重重地垂了下去。蘇三省走過去,拎起地上一桶水,重重地澆在了郭小白的身上。郭小白的身上開始不停地往地麵滴水,仿佛他是一條剛被從河裏撈起來的魚。蘇三省對一名手中拿著皮鞭的漢子說,給他換身幹淨衣裳,讓衛生隊給他把傷口處理一下。


    拾捌


    圍捕醫生,是在畢忠良帶著蘇三省和陳深離開刑訊室後隨即開始的。陳深主動要求參加圍捕行動,他是想要在圍捕過程中,看能不能隨機應變讓醫生突圍或者提前撤離。在車隊去往六大埭一間廢棄倉庫的路上,陳深坐在副駕駛室裏一直都在抽著煙,抽得口幹舌燥嘴唇開裂。


    陳深、蘇三省和所有的特工們把倉庫團 團 圍住,倉庫邊上的青草正發出蘇醒的聲音。也許不出一個月,它們就要開始在隆冬過後放肆地生長了。蘇三省揮了一下手,圍捕開始了,陳深一直都衝在前麵。他不敢開槍走火,不敢摔倒在地絆倒身邊的特工,不敢做出任何舉動。在擁進一扇破門的時候,扁頭第一個衝上樓道,而一根腐朽的木棍從他的腳下滾動下來。陳深知道,那是醫生預設的。醫生一定是已經警覺了。


    那天陳深踢開一扇木門的時候,看到的是一束安靜的陽光。那陽光像鬆針一樣均勻地撒在一張桌子上。地上一片狼藉,醫生正在大口地吞咽著什麽,她的臉漲紅了,喉嚨發出嗚咽聲。隨後趕來的蘇三省大吃一驚,迅速地衝上了去一把掐住醫生的喉嚨,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醫生把一份情報咽了下去。醫生笑了,她竟然是李小男。


    陳深、蘇三省和李小男三個人,在這間破舊的卻整理得幹幹淨淨的屋子裏,站成了一個三角形。看著桌子上一盆墨綠色的仙人球,正開出星星點點的淡紅色小花,陳深的腦海裏迅速閃現出李小男住處雜亂無章的模樣。他終於明白,李小男果然是個演員,她一直是熱烈地愛著太陽花的姑娘,一直在演一個大大咧咧的風塵裏打滾的女人。


    李小男笑了,慢慢舉起了手。在蘇三省伸向後腰掏手銬以前,陳深出奇不意地亮出了手銬迅速銬住李小男,同時也把自己的左手銬住。而與此同時,一把編號上海銀行025的小鑰匙,也在陳深銬住李小男的時候,滑落在陳深掌心中。蘇三省陰著一張臉,看著李小男與陳深的離去,他長長地歎了口氣。


    所有的行動隊員邁著淩亂的腳步緊緊跟了上去,但是沒有人知道在陳深與李小男一起並排前往的過程中,李小男右手的拇指一直在陳深的掌心裏不停地敲擊著,看上去她什麽也沒有說,但是卻將剛剛掌握的已經吞咽下肚的所有信息,通過發報時的長短快慢的敲擊節奏傳達給了陳深。這條路走得無比漫長,他們一起走過了走廊,下到樓梯,再走過院子裏的荒草,再走向停著的汽車。走到汽車旁邊時,陳深看到了臉色陰沉的剛剛趕來的畢忠良。


    畢忠良仿佛不認識李小男似的,他隻是對陳深說,早就和你說過,少和戲子來往。


    李小男陽光燦爛地笑了,露出兩排雪白的牙。看上去她是愉快地上車的。她翻閱過陳深的檔案。陳深曾經在無線電學校有過兩年的學習 生涯。所以在自己被捕的情況下,向外傳輸情報的使命無疑落在了陳深的身上。在疾速駛向55號直屬行動隊隊部的車上,李小男分幾次向陳深不停地眨著眼睛,每次連續眨眼的長短次數不同。陳深記下了,憑直覺他覺得這是一個電話號碼。後來李小男就不說話了,因為她累了,她把頭重重地靠在了車座位的椅背上。其實李小男的腦海裏一直浮現出陳深下圍棋時的場景,在那個有著涼薄夕陽的黃昏,陳深把一粒白子放在了棋盤上,圍住了李小男的一大片黑子。陳深說,要步步為營。


    一個能記得住棋局的人,當然更能記得下一個電話號碼,以及剛才李小男用大拇指傳出的信息。


    那天蘇三省把李小男送進了優待室。他和李小男久久對坐著,用仿佛痛苦的語音和李小男說話。李小男卻像沒事一般,一首接一著地唱著周璿的歌,從《四季歌》到《天涯歌女》,從《春風秋雨》到《送君》,一直唱到口幹舌燥,把蘇三省唱得昏昏欲睡。最後蘇三省終於忍不住了,蘇三省說,我給你一支筆和一張紙,你明天中午以前把該寫的名單都寫出來。


    蘇三省離開優待室的時候,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在門邊停頓了一下。


    他轉過身來說,如果你把名單寫出來,我願意帶著你一起離開上海。李小男故作驚喜地說,去哪兒?蘇三省說,去香港。停頓了一下,他又說,我有的是錢。李小男說,香港不也是淪陷區嗎?蘇三省突然有些惱怒了,可是不淪陷的,差不多隻剩下重慶了。李小男笑了,說,沒淪陷的除了重慶,還有四萬萬人心。這是一次無趣的對話。蘇三省不想再說什麽,他重重地合上門,大步向前走去。那天蘇三省帶人搜查了李小男的房間,搜走了一大堆的物品。就在他帶著特工們離開的時候,陳深和扁頭出現在李小男的房間裏。陳深像是熟客一樣,為自己倒了一杯白水,然後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李小男蜷在沙發上的情景,李小男和自己下棋的情景,李小男織圍巾的情景,以及所有雜亂無章的記憶,都一下子跳躍著波浪一樣湧動在陳深的麵前。陳深的目光四處巡行,他發現李小男那條正在織著的紅色圍巾沒了。


    就在蘇三省把一遝周璿的唱片胡 亂地扔進一隻紙箱的時候,陳深說,唱片留下。蘇三省愣了一下。陳深加重了語音:我讓你把唱片留下!蘇三省笑了,他把唱片重又從那隻紙箱裏翻出來,小心地放在陳深麵前的茶幾上。然後他帶著行動三隊的人撤出了李小男的房間,屋子裏隻剩下陳深和扁頭。


    陳深緩慢地站起身來,挑了一張唱片放在留聲機裏。周璿的歌聲就響了起來,夜上海,夜上海,夜上海是一個不夜城……陳深十分清楚,夜上海確實就是一個不夜城。這個不夜城的夜晚來臨的時候,陳深找到了一間公用電話亭。亭子裏管電話的胖女人,坐在一張凳子上背靠著木板做的牆,正流著涎水睡著了。陳深在公用電話亭不停撥號,以響起的長音次數為數字,第一時間傳出了密電碼。


    走出電話亭的時候,陳深回望了一下孤獨的亭子和一條繩子一樣軟遝遝扔向遠方的馬路。在看不見的星空下,或者說路燈下,或者說霓虹燈下,或者說電話的那一端,有多少像他這樣的人,在上海像走鋼絲繩一樣的生活著。走出一段路後,陳深回過身來,對著那間公用電話亭揮了揮手輕聲說,再見,同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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