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蘇響是一個人回家的,陳淮安不能把她送回去。蘇響牽掛著家裏的盧揚和程三思,她轉過身把背影留給了米高梅舞廳的那些紅男綠女,一步一步從容地向舞場門口走去。當她站在米高梅舞廳門口的時候,才發現這是一個細雨中的夜上海,所有的燈光因為雨而顯得朦朧。一輛黃包車像是在水中滑行的泥鰍一樣出現在她的麵前,她上了黃包車說,去西愛鹹斯路73號。


    車夫身上的車衣已經被微雨打濕了,他的頭上戴著一頂氈帽,寬闊如門板的身板在跑動的時候不停地搖擺著。當黃包車在公寓樓下停穩的時候,蘇響淡淡地說,你怎麽當車夫了?


    陶大春摘下了頭上的氈帽回過頭來笑笑說,還是被你認出來了。


    蘇響說,我問你怎麽當車夫了?


    陶大春說,我不在貨場做了。


    蘇響不願再問,她把一小卷潮濕的錢塞進陶大春的手裏,然後走進公寓樓的門洞。陶大春拿著錢,一直愣愣地看著一個旗袍女人走進一片黑暗中。看上去蘇響就像是被一堵牆吸進去似的,這讓陶大春想起了《聊齋》。


    在三樓朝北房間慘淡的燈光下,蘇響用幹毛巾擦著頭發。盧揚和程三思顯然已經睡著了,來照看他們的梅娘坐在床 沿摳腳丫吸煙,屋子裏已經布滿了煙霧,地上有一隻“小金鼠”的煙殼。蘇響一邊擦著頭發一邊不耐煩地說,少抽幾支你會死啊?


    梅娘笑了,不用你管。


    蘇響懶得再說她,她看不慣梅娘的做派。梅娘十分清楚蘇響的心裏在想什麽,她竟然沒有回六大埭的住處,而是找了一床 薄被拋在沙發上,然後無賴般地躺了下來。


    梅娘說,今天晚上我住這兒了。我想和你談談工作。


    梅娘沒有談工作。梅娘在談她自己的事,她對自己的事有十分濃厚的傾訴欲,她說她當大小姐的辰光,在老家諸暨的筆峰書院裏讀書,家裏有多得不得了的山地和竹林。她對自己家族的敗落耿耿於懷,她姓斯,她的祖上曾經因為救過一個強盜,而強盜的報恩讓她們家發達了,如此種種。


    我們家一定是書香門弟。梅娘斷然地說。


    蘇響對這些都不感興趣,躺在床 上她一手攬著盧揚一手攬著程三思,心裏想著遙遠的江 西,在叢林裏奔突與衝鋒的程大棟。蘇響想,大棟現在一定是一個強壯的、黝黑的、胡 子拉碴的人了。在這樣的念想中蘇響沉沉地睡了過去,睡過去以前她聽到梅娘的最後一句話說,我和你一樣,身邊沒有男人哪。


    這時候蘇響就在心底裏輕笑了一下,我那不是沒有男人。為了勝利,我男人在叢林裏。


    陳淮安是在上海進入初秋的時候向蘇響求婚的。秋天的風經過了沙遜大廈的樓頂露台,陳淮安的頭發被風吹起,他把目光從遙遠的上海天空中鉛灰色的雲層中收回來,突然對蘇響說,你嫁給我!


    蘇響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陳淮安接著說,我是認真的。


    蘇響仍然沒有說話。陳淮安說,你必須表個態。


    一直到黃昏來臨,蘇響還是沒有表態,她隻是微笑著任由秋風把她的頭發吹來吹去。那天晚上陳淮安請蘇響在沙遜大廈8層的中式餐廳一起吃飯。陳淮安的興致很高,他喝了至少有一斤紹興酒。一直到晚餐結束,蘇響仍然沒有給他答複。她隻是這樣說,你對很多人說過同樣的話吧。這讓陳淮安十分掃興,他盯著蘇響看了大約有三分鍾,長長地歎了口氣說,你是一個奇怪的人。蘇響順著陳淮安的話說,我真的是一個奇怪的人。第二天蘇響就在梅廬書場的一個小包廂裏把這件事告訴了梅娘,蘇響說算我向組織上匯報吧。梅娘點了一支煙站起來來回踱步說,你當然應該匯報。蘇響說,那我該怎麽辦?梅娘笑了,從現在開始你是單身,沒有人知道你是嫁過人的老黃瓜。蘇響皺起了眉頭,你說話真難聽。梅娘說,真話一向難聽。你必須接近陳淮安。蘇響說,這是組織上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梅娘說,組織上我會匯報。一會兒,梅娘又加了一句,但這更是我個人的意思。蘇響說,那你就給我閉嘴。我有盧加南,我是有男人的,我不像你!梅娘一下子就愣了,她的臉上迅速地掠過痛苦的神色。像是胃病發作似的,她緊緊地捂住了胃部。看上去她明顯地軟了下來。她說那這件事你再考慮一下。另外組織上要啟動3人新電台,組建 5號交 通站,你是報務員,我是組長。譯電由我負責。


    梅娘十分倉促地說完這些話後,就把自己的身體卷成一團 ,緊按胃部坐進一把椅子裏。


    那天蘇響破天荒問梅娘要了一支煙,梅娘用火機為蘇響點著了煙。在劇烈的咳嗽中,蘇響把一支煙抽完,然後她重重地在桌子上撳滅了煙蒂說,孩子怎麽辦?


    梅娘臘黃著一張臉說,孩子我來帶,你可以寬心。要知道我是書香門弟出身,知道怎麽教孩子。


    蘇響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無話可說了,那是在和無趣的人,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以後才會有的反應。她順手拿過了一張《大美晚報》,目光在那些黑黝黝的文字上淩亂移動時,發現一張形跡模糊的被抓拍的照片。照片上一個熟悉的背影,顯得十分得遠而小。他正在打開車門鑽進汽車。而不遠處是亂哄哄的人群,一個穿西服的男人仰天倒在地上。他的頭部有血滲出,在報紙上像一塊被不小心沾上去的墨汁。


    蘇響知道,這是國民黨 軍統戴老板派出的人在上海灘上鋤奸,在此前的幾年裏,已經有許多漢奸倒在了血泊中。蘇響還知道,這就是所謂的因果,當漢奸是總有一天要還的。


    蘇響小心翼翼地把那張報紙收了起來。那天她離開梅廬的時候沒有和她告別,而是匆忙地離開了那間包廂。後來她終於明白,她連一句話也懶得和梅娘多說。


    一個月後的清晨,陶大春在西愛鹹斯路73號公寓樓樓下不遠處的小弄堂裏截住蘇響。那天的天氣已經有些涼了,蘇響穿著厚重的秋衣去菜場裏買菜。陶大春對蘇響笑了,蘇響也笑了,蘇響看到陶大春嘴裏嗬出了白色的氣霧,蘇響說你什麽時候開始當殺手的。


    陶大春的臉色變了,說你開什麽玩笑。


    蘇響把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報紙掏出來,平舉到陶大春的麵前說,這個背影就是化成灰我也能認出來。陶大春沉默不語,最後把那張報紙小心地裝進了自己的口袋。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說,我隨時準備死。


    蘇響說,為什麽準備死。


    陶大春咬著牙說,為了勝利。


    蘇響聽到了“勝利”兩個字,這讓她想起當初梅娘和她說過的話。梅娘讓她還給她兩個字:勝利!


    陶大春說,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就告訴你。你還記得那個厚嘴唇的阿六嗎?你在梅廬書場碰到過的那個小夥子。他才十九歲,可他已經死了。他媽生了六個兒子,現在一個也不剩了。


    陶大春在這個秋天的清晨顯得十分激動。他隻是想來看看蘇響的,他一點也沒有想到蘇響已經知道了他是軍統的人。他索性能順水推舟要蘇響加入軍統,並且告訴蘇響,他一定會做通軍統上海站站長的工作,給蘇響一個比較好的崗位。陶大春突然想到了陳淮安,他認為站長一定會希望和大律師陳淮安搭上線,那樣可以在租界工部局警務處營救更多的軍統人員。陶大春越想越覺得動員蘇響加入到自己的陣營是對的,他開始喋喋不休地說動蘇響,但是蘇響卻十分平靜地說,我隻想過小日腳。


    陶大春說,那你還有沒有一個中國人的良知?


    蘇響說,請不要再說這些。你走!


    陶大春走了。他走路的樣子有些異樣,一條腿軟綿綿地拖著,顯然是一條壞掉了的腿。蘇響有些心痛,這個曾經心儀過的男人大概是受了槍傷。蘇響說,怎麽回事?


    陶大春扭轉頭來說,沒什麽。你知道的,那天我們截殺漢奸馮銘博,我中槍了。就是報上登的那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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