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海市的麥金麵皮上,微微透出了紅。濯纓渾忘了自己方才難堪,無聲地笑了。海市困窘已極,悻悻地道:“當年初入宮的時候,我問眾人說什麽是對食,也不知是什麽人,居然告訴我對食就是一男一女,對麵吃飯——如今倒做得一副老成模樣。”濯纓長笑,二人加快腳步向前庭走去。織造坊主事施霖見他們來了,忙不迭擱下茶碗,起身來一揖,也不多言,從絹紙包裹裏拎出一件衣裳,向他們抖開了,麵團似的一張臉上大有得色。“啊呀,施叔叔好偏心!”濯纓脫口而出。


    原是一件煙灰緞子箭袖短袍,顯是海市的尺寸,後背使各色青紫絲線繡了隻蒼隼,毛羽爪啄無不逼真飛揚,眼裏點了一點翠色,靈光閃動。鳳庭總管方諸得勢,連帶兩個義子,大的進羽林軍當差八年,不到二十四歲便授羽林千騎的正六位官職;小的今年武試中了探花,也派往北疆去任黃泉營參將。他們織造坊向來是著意逢迎,一應衣物被服裁剪針工都是頂好的。海市倒不好意思起來,道:“這衣裳倒是好看,可施叔叔把我打扮得戲子似的,到了黃泉關人家非笑話不可,卻怎麽帶兵?”施霖攛掇著海市就便換上試試,海市接了衣裳,避進廂房。


    濯纓的衣裳則是羽林千騎的正六位朝服,玄黑底子,繡丹紫色飛廉神獸,下襟滾青碧白三色海浪紋。濯纓隻穿了身緊窄箭袖衣袍,當堂披上朝服,果然合身修長,未戴武冠,隻結上五色絛絡,襯著他白皙膚色高鼻深目,十分華美。正讚歎間,海市從廂房出來,那短袍正掐著少年纖細腰身,體格秀挑,膚色倒比濯纓還深些,光麗動人,那背上繡的蒼隼竟是活了一般的,一對銳眼似盯著人不放。“前陣子昶王閑走到我織造坊,看見柘榴起的繡稿,硬嚷著說柘榴是照著他養的那隻隼繡的,這件衣裳該歸他。


    嘿,不要說祖宗規矩不準攜鷹犬進宮,就是準了,柘榴又哪能看得見了?我好說歹說,這件繡品是用西南雷州注輦國貢上的精細銅線繡成,雖然亮閃好看,卻沉重得很,又粗喇喇地紮人,武將穿著倒也罷了,萬萬配不上昶王那矜貴氣度。還是等新絲繅出來,叫柘榴繡個細軟密實活靈活現的給他送去。好一通奉承,他這才舒坦了。這位王爺啊……”施霖一麵嘮叨,一麵將衣裳重新折好。海市也不好應他的話,隻得笑笑罷了。帝旭至今沒有子息,唯一的皇弟昶王又浮浪奢逸,不成大器,偌大帝國,自亂離中統一起來不過十四年,倘使帝旭出個岔子,竟無人堪可繼承。


    濯纓並不說什麽,隻是探手撫著海市後背的蒼隼,那猛禽似是就要裂帛而出,神光熠耀。施霖微笑著說:“不敢怠慢了大公子,您袍子上那隻飛廉也是出自柘榴手下,這丫頭為了兩位公子的衣裳,真是下了死力,一個人在黑洞洞的屋子裏埋頭隻管繡哇。”“那可不成,累出病來怎麽辦!”濯纓脫口而出。海市轉回身去,看定了濯纓,隻笑眯眯地不說話,直看得濯纓雪白的臉皮潮紅起來。“小公子明日隨軍駐防黃泉關,閑雜人等不能前去相送,這兒先給您道個吉利。


    二位公子也代我向方公公帶個好,我這便告退了。”施霖囉囉嗦嗦說罷,拱拱手,轉動敦實矮胖的身軀退出門去。濃碧的水流穿過指間與發間,萬千銀砂般閃亮細碎的氣泡搖曳著汩汩上浮。而她在下墜,在沒有聲音與光亮的粘滯的海水中,像是為無形的手所牽引,向著窅暗的不可知的深處緩慢沉落下去,卻永遠無法到達海底。海市茫然仰頭,濁綠海麵如同異色的天空,越來越高,漸漸不可觸及。閃耀鋼青光澤的巨大身軀無聲經過她的麵前,消失在黑暗深處。一道殷紅顏色絲絲縷縷蔓延開來,隨著水波蕩漾拂過她的臉頰,留下冰涼腥膩的觸感。


    琅嬛向她伸出手來,絕美的麵孔上有焦急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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