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從霜還往黃泉關的路上,張承謙曾指了溟朦海給海市看。東陸人喚它溟朦海,不過是為著它夜間霧起,溟朦不現,邊民又不管淡水鹹水湖泊一概叫做“海”,因此給它一個簡便的名字。尼華羅商人管這個湖叫做措鄂穆博,“措鄂”即是湖海,“穆博”則是青碧之意。鵠庫人叫它庫庫諾兒,“青色之海”。戈壁原野上,看山跑死馬的事不是沒有,那溟朦海看著不過三五裏路似的,真要到得近前,怕是要撒馬跑上小半天,海市淡淡說:“我不喜歡水。”也就沒有去。


    隻是遠遠煙塵裏,看見黯灰的一汪水色,也不知凍上沒有。自七歲後,便再沒有見過海。北方的水,再怎樣壯闊浩淼,也總有邊際,而海沒有。那無際無涯的鹹苦碧水沉沉壓著胸中的記憶,令她時常夜半自噩夢中醒來,嚐到自己唇邊密密冷汗,是海水的味道。相傳越過毗羅山後,再往西三千七百裏,殤州的凍土平原深處,比冰炎地海更北更北的極北之地,天池山下,有一座比溟朦海更大的湖泊,喚作勃喀兒海,是候鳥夏季的麇集之地,亦是龍神居隱之處,傳說前朝曾有瀾州平民被颶風掠去,一直帶到了勃喀兒海。


    那人被卷去的時候不過十九歲,逃回來的時候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滿手的指頭全凍掉了,都隻剩下一節兩節,像是拆散了的人偶的手。然而在東陸人的想象中,所謂極北之地,也就是黃泉關罷了。毗羅山脈到了黃泉關,陡然錯開兩截,為東毗羅山脈與西毗羅山脈。西毗羅山脈位置稍北,其南麓上有一道不凍泉,毗羅河便從此發源,流向南方,最終匯入溟朦海。於是,兩座高聳入雲的雪峰交疊之間,便衝刷出一道“之”字形狹窄河穀,而從不凍泉源處向北,有一條艱險山峪直通山口外的紅藥原。


    這便是近二千裏毗羅山脈上,唯一可交通南北之道路。雖說是河穀與山峪,仍是比平地高出三百丈,若有走熟了的向導,一日夜便可翻越。毗羅河到了稍南的東毗羅山脈河穀,即改道潛入地下,到山腳處又湧出地麵,隻在地麵留下一段千萬年前衝刷出來的四十裏長的幹涸河道。黃泉關即座落於這段幹涸河道上,扼住了這一要道,成為徵朝西北難攻不落的一道關口。過了毗羅山脈之後,瀚州便是一馬平川,乘船南渡後,往帝都方向二千餘百裏少有天險屏障,黃泉關一旦失守,西北瀚州便要門戶大開,東陸各郡情勢可危,黃泉關之重,可想而知。


    海市站在山下大營前,仰頭望去。沿河穀曲折向上,夜色裏燃著數十點明珠般的火光。據張承謙說,每三個時辰均有二百名兵士在關口輪值待命,另有望哨若幹,分布於北麵的通路上。“鵠庫人若是遇上水草豐足的年景,拿鞭子趕他們也不肯朝南邊挪一步的。可是,若是哪年旱了、凍了、牲畜遭瘟了,他們啊……就像蝗蟲一樣來了。”張承謙搖搖頭。數名衣衫襤褸的孩子歡笑廝打著奔過海市身邊,繞著大營口哨兵的大腿拉扯抓撓,把那哨兵夾在當中,推搡得幾乎站立不穩。


    哨兵滿臉是笑,嗬斥著髒兮兮的孩子們,每個人輕輕給上一腳。海市聽得那些孩子說一口陌生蠻夷語言,甚是驚奇,“軍營裏大半夜哪來的小蠻子?”張承謙隻是搖頭。“那些黑毛黑眼的都是迦滿人,說是今年雪災,饑寒交迫,拚死逃到我們這裏來的,這幾天已經到了好幾撥了。”“就這樣養在兵營裏?”“哪兒的話,現在雪那麽深,隻好先留著他們,等到了千把人,便一起送去水井屯教他們謀生。”正說話間,關上叫喊聲起,山頭上有人揮舞火把。張承謙眯起眼睛瞧了瞧,“正說著,又來了一夥。


    你看那火把,一豎在先,來者非敵,六橫在後,來者六百人。”海市卻緊蹙了眉頭放慢腳步,凝神看著身邊那條從營前繞過的毗羅河。夥頭帶著幫廚們在河邊鑿開了冰麵,放下水桶汲水,此時不知為什麽喧鬧起來。“怎麽了?”張承謙覺察海市不曾跟上來,回頭見他蹲在幫廚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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