鵠庫青年染血的唇上露出一絲笑容,向山崖上輕慢地勾了勾手指,旋即將人頭懸在鞍後,喝令兵士掩護,一麵撥馬帶隊掉頭,消失在北方山道的拐彎處。海市舔著前牙,輕輕啐出一口血,道:“這個男人古怪,像是用了什麽秘術。咱們得快點追上去。”“方、方大人……”一名年紀與海市相仿的小弓兵哆嗦著唇,斷斷續續說道。“什麽?”海市背好角弓,一麵應道。“鵠庫人起了黑旗,王者陣亡的黑旗……我聽說,他們都不下葬,屍首隨地丟了給鬣狗禿鷲吃,隻有他們的各部蕃王死在戰場上,才把頭送回去,和黃金打的身體拚在一起下葬的……”小弓兵抑製不住地咧開嘴笑起來,慘白起皮的嘴唇掙開一道道血口子。


    “方大人,您射死的是個王,是個王啊!”鵠庫人似乎並不戀戰,大張旗鼓來攻,退卻時卻也如潮水般迅疾。海市從懸樓飛奔而下,奪了一匹馬,向北直追而去。夾在大隊中追出了二十餘裏,眼前道路已盡,惟有溯著溪流涉水而上,折過東毗羅山腳,攀上西毗羅山,經整整三十二裏溪穀,抵達毗羅河之源頭不凍泉。自泉源再向北,才是一條山峪小道。次日近午時,海市終於趕上了領頭追擊的符義部。鵠庫人退得雖快,一時卻也甩不開符義部,隻得由他們不緊不慢地銜著。


    “方大人好眼力,鵠庫人向來不用儀仗,那左菩敦王混在人群中,誰也不曾分辨出來。”符義慢吞吞說道。“這左菩敦王逞勇好鬥,襲擊水井屯的那三千人也是他的部下,原說讓他們打前鋒平整道路,大軍隨後即到。沒想到他自己掉頭殺來黃泉關,卻將那蒙在鼓裏的三千人拋在水井屯作為佯攻,現下他死了,這新左菩敦王是老王的異母弟,聽探子說原本就不很親睦的,便立即下令撤兵了。”鵠庫陣中已不見原先蒼青的旌旗,每隊起頭處飄揚著的,盡是縞黑的全幅苧麻布。


    “那就是新的左菩敦王。”符義指指鵠庫隊尾被重重拱衛著的一名青年。那青年人影為翻飛喪旗遮掩,看不仔細,醒目的是一顆人頭,整把金發絞成一絞懸於鞍後,隨著那匹烏雲踏雪的步伐搖來蕩去。海市微微蹙起眉心,策馬快走兩步。此時鵠庫人已行至山峪出口,已隱隱可見下麵廣袤的極北雪原,剛拐過風口,浩大的風挾著雪砂掃來,喪旗撲啦一聲直向天空揚起。那一瞬間,那人恰恰麵目微側,露出個高挑清拔的輪廓。海市仿佛被當胸塞進了一把雪,怵然驚心。那是她看了十年的模樣,絕無可能錯認。


    “濯纓——!”她脫口喃喃說道。那人似是聽見了海市,回轉頭來,帶著一抹尋釁的笑,再度勾了勾手指。高鼻、深目、濃眉,與濯纓如出一轍的麵孔身段,惟獨一對眼睛熒熒地藍著。藍眸青年一把將戰盔摘去,散下一頭光麗的金發,以蠻族語高聲下了命令,鵠庫人齊聲答應,忽然全體揚鞭打馬,急速向山下移動。先衝出峪口的數隊在雪原上左右列陣,扼住峪口以為掩護,其餘則毫無旁顧地直奔向北,全員脫離山峪後,原先呈兩翼形掩護的數隊即刻變陣,匯入本隊,數千人馬揚起雪塵滾滾,極迅速地消失於北方天際。


    “那就是紅藥原。”符義勒住馬,將鞭柄在空中畫了個圓,把山峪以北的那片雪原框在裏麵。紅藥原上冬季積雪,夏季荒蕪,沒開過一朵紅藥,得名是由紅藥帝姬而來。紅藥本是宗室女,亦是舉兵叛亂之僭王褚奉儀的異母姊,早年和親鵠庫,到三十二歲上已輾轉嫁過三名蕃王,頗有權勢。十四年前褚奉儀兵敗北逃,經過黃泉關進入鵠庫境內,紅藥帝姬遣軍來迎,當時尚未登基的帝旭亦率軍追擊至此,鏖戰四日五夜,殲敵五萬餘,叛軍全滅,鵠庫軍大折,六翼將中的顧大成斬得褚奉儀頭顱,紅藥帝姬則被踏死於亂軍之中,隻收得殘肢數三。


    此戰過後,二十裏原野雪泥血肉紅黑雜錯,次年正逢異常和暖的天氣,紅藥原上竟瘌瘌痢痢生出薄薄春草,牲畜不食,老人叫做腐屍草的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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