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浩瀚,星垂四野。天幕下,他的身影渺小已極。仲旭將彎刀向耳側一送,格開一枝細小弩箭,繼而縱馬直前,向陣前奔馳過去,仿佛一道閃電劈開叛軍的行列。“衝鋒!想活命的跟我來!”嘹亮的聲音高高漂浮於戰場上空。王師每一名士卒都聽見了他們的主帥,他們的王,也是第一次,他們聽見了他們的皇帝。白刃交加的金聲猛然密集起來,另一個磅礴真實的巨大聲音自人叢中升起。那是四萬餘人發自肺腑的狂熱呐喊,起初還參差雜亂,接著便漸漸清晰起來,排山倒海——萬歲——萬歲——萬萬歲!那聲音在身後如潮水一般越漲越高,然而仲旭什麽也聽不見。


    突入亂軍叢中,手中彎刀刷地揮出,強悍淩厲的弧光,像是朝著命運的咽喉。溫熱的鮮血濺上了他的臉。阿摩藍的驚呼,他也聽不見了。王師東西兩軍終於勝利合圍時,距離原先預定發起衝鋒的時間還有小半個時辰。東軍提早發起衝鋒,幾乎將全軍推入覆滅的境地,盡管如此,眼看著東軍的帥旗在平原盡頭的夜霧中浮現,戰局至此已然扭轉,西軍的軍士們才從肺腑裏吐出一口氣來。東軍真殺紅了眼,竟堅不受降,叛軍存活不足三萬人,皆向西軍棄甲乞命。收兵的鳴金之聲直響過三回,東軍才算開始平靜下來。


    仲旭的黑地金蟠龍紋帥旗下,阿摩藍眯起眼睛眺望東方。赤紅的清海軍帥旗高高聳立於蠕蠕人頭之上,正向這邊穿梭而來。俘虜們拖著傷腿,畏懼地向兩旁閃開,露出清海軍旗下的純烏的駿馬,以及那馬上的少年將軍。漸漸離得近了,阿摩藍看清他的長槍已不見了,鬢角旁凝結了蜿蜒血痕,大小傷口約有近二十處之多,周身上下皆留著惡戰的痕跡,但那雙眼,那少年的眼,如同滾沸鐵水剛剛鑄就,還迸發著鋼花與火星。暴虐焦躁的火焰,仿佛要把這少年的身體燃燒殆盡。


    “褚奉儀呢?”他的唇翻起了白皮,一說話,便滲出血來。少年舔了舔唇,吞下鐵腥的鮮血。“褚奉儀找到了嗎?”阿摩藍並沒有回答,隻是搖了搖頭。少年的眼神,竟然能夠在一瞬間變得更加灼人。他沉默地迅速調轉馬頭,揚鞭打馬正yu再度向東疾奔時,阿摩藍一把握住了他的肩。少年未能甩脫,反被阿摩藍拽得轉了回來。他的眉頭攏緊了,右手已按上了腰間的佩刀。“旭王殿下,”阿摩藍微微停頓一下,仿佛在斟酌遣辭造句,接著指向西麵,“旭王殿下正在中軍大帳中。


    ”年輕的清海公疑惑地看著他。這個與方鑒明同為六翼將的男人年紀約有三十出頭,南海異族的紫紅膚色,眉目深濃,襯得清茶色的瞳仁如同貓眼。即便是仲旭,也隻知道他從南海真臘國來,善賭、善馴馬、善騎射,至於真名為何、本籍何處、為何流亡東陸,一概不明,亦不多問。帝修年間,阿摩藍投入王師服役,默默無聞地過了七八年,前年才受旭王拔擢,成為近衛長,至今一口官話已說得十分漂亮。阿摩藍抬眼左右掃視片刻,方鑒明身邊跟隨著的親衛軍士終於稍稍後退。


    阿摩藍策馬貼近少年身邊,將手心朝上攤開。少年的呼吸驟然停頓,唇角傷痕繃直,那張原本因憤怒與嗜殺而令人不敢逼視的麵孔,驀然失去一切表情——像是一張被血與火染得髒汙的麵具,非人間的俊美,冷硬而毫無生氣。阿摩藍的手心裏,躺著一個骨牌大小的精巧柏木人偶。人偶已劈裂兩爿,胸口蠅頭小楷寫著數行文字,裂麵的新鮮黃白木紋間滲透赭色,髹過清漆的小手小腳上滿是半幹的暗紅指印子,膩膩地粘人,像是新近在血泊裏浸泡過。鑒明認得那東西——出戰時,不少軍士懷中都揣有這樣一個人偶,民間稱作“柏奚”,用以抵擋災厄厭咒,若主人不幸急病重傷,便將人偶劈開燒化,讓柏奚替主人承受災厄,是個護身的玩意。


    紫簪偶然見了,即親手為沒有家室的將領們做了十數枚柏奚人偶,書寫了各人的名姓生辰,鑒明與阿摩藍亦各有一枚,出戰時藏在甲胄的護心鏡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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