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眉間似有解不開的鎖,唇畔卻含了一絲淒涼笑意,說得一句“你明知道的,又何必如此”就頓住了,像是被一句話生生哽在喉間。“你睡罷,我回禦前去,一會看不見人,又該發脾氣了。”他丟下話來,便灑然回身走了,步子不急,卻極大。海市猛然雙手掩住了麵孔。再抬起臉的時候,手心縱橫的淚跡下竟熒熒閃爍出零星白光,支離破碎的兩個字,琅嬛。次日,海市隨主帥湯乾自一同覲見帝旭。因海市射殺鵠庫老左菩敦王有功,賞金百兩,上好鐵胎熟藤角弓一張,白隼翎箭一百支。


    海市謝了恩,正待退下,殿上忽然發了話。“慢著,抬起頭來。”本是得天獨厚不輸少年的清冽明亮嗓音,卻像是常年未校的琴弦,帶出濃濃不耐與倦怠的震顫。那是帝旭的聲音。海市猶疑著仰起了臉。紫宸殿最深最高處,珠玉帳幃攢成神龕樣一處所在,那是帝座。帝座太深了,日光永遠不能直射。帝座上的人,也就永遠掩在日影裏,一束沒有麵目形容的錦緞而已。她卻認得站在帝座邊紗帷裏的那個青衣人影。那個人本是決不隨侍上朝的,也虧得他這許多年謹小慎微,霽風館內服侍的皆是信得過的人,黑衣羽林耳目廣布天下,禦前之人更是不敢對外閑話半句。


    如今殿下百餘文武官員,已無一人識得他麵貌——即便識得,他亦總是侍立於帝座邊的陰影內,仰頭望去,隻有一團青灰的影子。可是她認得是他。不必走近,也無須求證,就是斬釘截鐵地知道。心內牽念的人,不需要看到麵目五官,隻要遠遠看見他舉手投足,縱然是千萬人裏,亦能將他分辨出來。帝座上的人對身邊的人道:“這就是當年那個被鮫人所救的男孩麽?”方諸低聲答道:“是。”“這孩子生得真俊俏。”帝座上的人勾起一邊唇角,聲音低如耳語,仿佛不打算讓任何人聽見。


    侍立於側的內侍也就不曾聽見似地恭謹低著頭,青色宦官衣裝的廣袖沉沉垂翳,連一絲波紋也無。靜寂的正殿內忽然輕輕“啪嚓”一聲,百官端然長坐,眼珠卻都不動聲色地向聲音響處瞟去。昶王滿麵晦氣地自懷裏撈出一團濕糟黏膩的黃白絲綿,托在手裏不知怎生處置,更有碎蛋殼和著蛋清流將下來,一邊小黃門趕忙上來接了,另送上濕手巾來,百官看在眼裏均竊竊而笑。昶王最愛鬥鷹耍猴子把戲,常招江湖藝人進府,一養就是幾年,清晨王府各別院內禽獸飛走,百戲絲竹皆操演起來,比城內教坊還要熱鬧三分。


    近來傳聞昶王得了個馴養蒼隼的法子,說是飼主親身孵化蒼隼蛋,養出來的小蒼隼即視飼主如母,通人心意,昶王聽了大喜,便當真孵化起來,聽曲也好,踏青也好,就寢也罷,懷中日常揣著一枚蒼隼蛋,連寵姬也不許近身,說是怕壓著了,傳為京畿一樁笑談。昶王領有近畿守的閑職,照例是要參加朝議的,昶王府內笙歌中夜,清晨懶起,平時三天倒有兩日托詞感了風邪不來上朝,今日怕是在朝堂上盹著了,不慎壓碎了他懷裏那蒼隼蛋。海市跪於主帥湯乾自身後,側目看去,不禁悄然展顏而笑,英武中隱隱漾出少年女子的嬌媚來。


    昶王訕訕笑著環顧四周,目光向海市這邊掃來,海市自覺失禮,忙低垂了眉眼,盯著地下的紅雀氈。湯乾自的影子拖得極長地斜斜投在海市眼前紅雀氈上。武將上殿,禮節與文官長坐之禮不同,隻右膝點地即可。海市分明看見那影子抬起手指,在左膝上篤定地點了三點,似是對誰示意。滿朝文武都望著昶王,想是誰也不曾留心湯乾自的微細動靜。海市抿唇又是一笑。自大殿深處遙遙望去,她那一笑並不如何媚人,隻覺得這少年爽秀明快,說不出的蘊藉風流。帝座上的人看在眼裏,唇邊浮起淡薄的笑意。


    上朝回來的路上,濯纓與海市並肩而行。海市特意錯開禦駕與宮人,興致勃勃專揀小路向內宮行去,過了寧泰門,向西繞過仁則宮與愈安宮,便是宮內雜用人等聚居之北小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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