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菩敦王將金發與臉容掩回披巾之下,抬頭向十數裏外的禁城看去。禁城高居山巔,天啟內隨處仰首可見,宮室逶迤如一帶明珠。重煙樓台十裏。無數青金琉璃瓦的簷頂在月光下起伏連綿成一片靜默的碧海,浪尖上偶然一顆金砂閃爍,是吞脊獸眼中點的金睛。時辰剛打過了三更。離地六丈的重簷歇山頂上,海市做少年勁裝打扮,恬適抱膝而坐,下頜亦擱在膝上,看打梆子的小黃門與巡夜羽林軍從腳下經過,誰也不曾想到寧泰門簷頂上竟有人閑坐。寧泰門是分隔內宮與外廷的中軸正門,從那裏俯瞰下去,東西六宮的縵回廊腰與高啄簷牙均曆曆可見。


    西南角門外有車馬聲,那是掌管禦用冰藏的淩人們自黯嵐山脈下的冰藏取出冰塊,趁夜間涼爽運送進宮來了。海市輕身提縱,沿著寧泰門頂脊飛奔而去,繼而一躍而起,在殿頂與殿頂間無聲穿梭,很快隱身於未央宮重簷之中,正俯瞰著西南角門往禦膳房方向的道路。運冰的騾車由數名羽林押運,淩人們一邊隨行。到岔路口處,淩人中的一名自顧拐過一邊,向西北方向走去,奇的是那數名羽林皆如視而不見,其餘淩人亦不動聲色直向禦膳房去。海市轉動點漆般的眸子,看著那名淩人的去向。


    那條路走下去,隻能抵達鳳梧宮與愈安宮。鳳梧宮自鄢陵帝姬事發後便始終空置,愈安宮則為注輦公主,淑容妃緹蘭的居所。愈安宮還亮著燈,風中翻飛的緋紫輕紗窗帷是注輦樣式。海市自簷下脫身出來,躍上未央宮頂,一路向愈安宮疾行。淩人裝束的男子行至愈安宮側門,稍稍環顧左右,伸手方yu推門,宮牆上夜鳥驚起。側目看去,一隻不知什麽鳥兒撲棱棱飛去,靜夜裏空懸著一鉤清冷的下弦月。他小舒一口氣,推開了虛掩的側門,回身將門扉扣上,也不張望,輕車熟路地揀園中小徑行去,經過愈安宮的廊下,繞過宮人輪值的偏殿,直上了小閣。


    小閣門前的宮人似對夜半來訪的淩人已是見怪不怪,施過禮,便側身讓出門來。“震初!”微沙的女聲喚著他的字,他還不及反應,隻聽得一雙柔軟luo足在烏檀地板上奔跑而來,下一瞬便有女子曳著豔麗衣袍如蝶般撲進他懷抱。“緹蘭,你總是這樣不謹慎。”男子微微蹙眉,眼中卻沒有苛責神色。淑容妃紅唇皓齒綻露出融融笑意來,“湯大將軍上回到天啟,嗯,我想想,”她歪著頭,鴉黑的發絲垂落下來,“是前年夏天的事,我若再謹慎,怕是見不了你就要老了。


    ”她那般嬌俏地說著說著,竟然抑止不住哀愁起來,有了淒涼的神色。湯乾自無奈笑笑。“你看你二十**的人了,還是孩子一樣。多少年沒有一點長進。”窗半開著,緋紫輕紗窗帷重重湧動。簷下鬥拱旁,倒掛著個纖細的黑影。是海市。原來如此,海市輕揚濃眉。湯乾自是戍邊大將,一旦入京便斷不了觥籌笙歌的應酬,要見朝中的什麽人,總不是甚難的事體。他如此冒險在朝堂上傳遞消息,既不是為了見朝中官員,定是要與內宮之人相會。海市聽說過,早年注輦人依兩國舊例送來紫簪公主,要求換得一名皇子帶回注輦為質。


    彼時恰逢昶王母聶妃爭寵不敵昀王母宋妃,十一歲的昶王季昶即被送往注輦,隨行宮人若非老朽便是稚弱。皇子出行照例要撥一名羽林五千騎與軍士五千隨扈,兵部受宋妃指使,從當年投考禁軍的新丁中揀出武試最後一名,玩笑似地擢了那十五歲少年一個五千騎職位,配以五千新兵隨昶王往注輦。昶王一行淒涼光景與流徙無異,便是注輦使者也敢於嗬斥這名皇子。昶王一行出發一月後,禁軍兵法文試卷子拆封,那被玩笑般封了個五千騎的少年湯乾自,竟是文試第一,追之不及。


    三年後,儀王叛逆,汾陽郡王亦隨之作亂,其人乃昶王母舅,聶妃之兄。季昶即遣人自注輦投書仲旭,痛切自陳絕無二心,此後八年間源源有糧秣情報自注輦經鶯歌海峽送往瀚州,助益不小。帝旭踐祚後,昶王即自注輦返回,同回的尚有注輦進獻的公主緹蘭,與五千騎湯乾自。即便十年間職位未得晉升,二十五歲的五千騎也算是年輕的了。二十一歲的昶王幾乎還是個少年,每日耽於嬉樂,本來對季昶抱有厚望的臣屬們很快地失望了。八年之亂中,曾經解了燃眉之急的那些糧秣與密報,據說都是湯乾自獨力操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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