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平和溫雅的聲音,染上了笑意。“你不知道!”猛然襲來的辛酸衝開了她緊咬的牙關,海市以為自己會喊出聲來。最終,說出口的,卻隻是壓抑沙啞的話語。“你要我殺人,我從不多問一句為什麽,可是,既然我與濯纓總有一天要自相殘殺,又何必讓我們兄弟相稱,何必讓我們自小同寢同食、同習藝、同讀書?我對你空有一片心思,卻從來不敢指望能有怎樣的回報,隻要不讓你為難,我便寧願自己忍耐,絕不會有一句怨言。”她眼裏滾動著灼熱的熒光,“可是,既然是要我做殺人的刀劍、忠實的鷹犬,何必把一個空無的婚姻當作餌食與甜頭,你也未免——太輕賤了我!”麵前的人卻不閃避她的犀利目光,麵孔上漾開了一點笑影。


    “我知道,濯纓也知道。你是個極靈透的孩子,即便我什麽也不曾說,你也知道該怎樣做。如今,濯纓在大徵戶籍上已是個死人,在鵠庫人中卻是亡命歸來的奪罕爾薩,不經此一箭,昶王一黨一定不能善罷甘休,濯纓在鵠庫亦難以立足。你那一箭,射得極巧,恰在我與濯纓希望的地方。”海市漸漸變了神色,滿麵迷惘。方諸卻淡笑著自顧說下去:“你太任性,你想要的,我本不能給。可是,我知道你這一回有多麽委屈。”端方溫和的臉容上,半寸長輕輕上挑的舊刀痕猶含著似是而非的笑意,秀窄丹鳳眼睛裏,有少年般的清亮神采瞬間飛掠,“而且,我也多年沒有任性過了。


    ”海市茫然地眨了眨她明媚的雙目,神思飛快流轉。還來不及明白他說了些什麽,手與肩已止不住顫抖,血脈中急速奔流著幸福的酸楚。過了一刻工夫,她揚起麵孔,臉頰上暈染了兩抹嫣紅。他披衣下床,雙手籠住她緊握的拳頭,一點點扳開,將攥成一束的庚帖抽了出來,低聲笑道:“別捏壞了,還有用。雖然隻有你與我,亦不能這樣不講究,我交代了廚房,明晚做些吉利菜色。”本朝規矩,宦官可娶宮人為妻,稱為“對食”,更有在宮外置別宅、納妾者,並不避人,反而引以為傲。


    宦官的婚姻,人人皆知道實際是怎樣一回事,仿佛為了爭口氣似地,此類婚儀往往做足規矩,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禮俱備,若在宮外迎娶,更是排場鋪張。為防老來無人奉養,收養貧民子女亦不稀罕。可是,惟獨他與她是不能的。在人前,他們是內宮總管與邊疆武將,養父與養子,閹人與少年,每一重關係皆是聳人聽聞、悖逆倫常。若是此時揭露了她的女子身份,當年以男子身份參加武舉選試欽點探花,便成了無可推脫的欺君大罪。這庚帖,注定是不能公然奉祀於天地宗親前的。


    她雙膝軟弱,耳中轟然作響。不食不眠抱病奔波六百裏的疲倦掏空了她。狂喜與哀痛交纏著洶湧而來,終於如凶暴的浪潮吞沒了海市的意識,心中一空,向側倒了下去,才被方諸攔腰攬住,又模糊聽見有人叩門。她強支著要推開他直起身來,腰上的那隻手卻收緊了勁力不容掙紮,溫厚的聲音說道:“硝子麽?進來。”海市旋即覺得耳後一麻,便徹底陷入了深沉的睡眠。推門進來的正是送信到赤山城的中年軍漢,想來也是全力隨後趕來,隻比海市遲到了近一個時辰。


    見方諸臂彎攬著少年纖瘦的肩與腰,那名叫硝子的軍漢麵上毫無異色,稍一拱手,也不提什麽尊稱,便開口說道:“線奴傳來消息,昶王那邊已定下計策,借他後日的生辰,請皇上準許將小公子調入王府擔當侍衛長一職,直至明年初夏黃泉關路途通暢,小公子回黃泉關駐防為止。另外,線奴竊聽時,聽得昶王管小公子叫‘方家那丫頭’。”方諸已將海市安頓於床榻之上,探了探她光潔的額際,熱度小有減退。那雙晶透明麗的眼眸一合,她熟睡的臉孔竟顯出了意外的嬌弱。


    “好一個性急的小王爺,開春之前,就打算把我手下的人趕盡殺絕麽?”他說著,並不回頭,端詳著她的麵容,伸指拭去她眉心的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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