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被拱手送人的,不止是她這身尚稱美麗的軀殼而已。他把她不yu人知的一麵霍然攤開,任由那些舊傷在光天化日下哧哧蒸騰起腐毒與血腥來。海市疲憊地合緊雙眼,再流不出淚來。玉苒亦不便再說什麽,隻得繼續挽著海市的肩,為她擦洗傷口,一股股血色翻上水麵,整池水幾乎被染成淺紅。海市咬緊牙關忍耐著周身火辣辣的疼痛,卻因嗅見了熟悉的清新微鹹氣息而困惑地睜開眼,四麵環視。她浸浴的池水濃白如牛ru,細看之下,原來那水本身是清澈淺碧的顏色,其中卻密密麻麻地散布著極細小的星芒,在日光下折出七色虹彩。


    雖已離開海邊十餘年,海市畢竟是采珠人家出身的孩子,不禁低低驚喊出聲。“這是海水……還有……舂碎了的珍珠……”她顫抖著抬起一手,攪動池水,眼裏滿是憤恨與不能置信。“難道,年年上貢的珠賦,就是為了——”她頓了一頓,嘶啞衰弱的聲音終於爆發,“每年為了貢珠,海上要死多少人,就是為了……”海市說不下去,將麵孔深深埋入水裏,ru白色的珠湯下,有什麽東西散出隱約的光華。玉苒疑惑地探出一手摸下去,從水裏捧起了海市的手,手心白光漫起,赫然是“琅嬛”二字。


    玉苒駭得乍然鬆開兩手,水花潑麵,海市便直向池底滑落下去。“夫人!”玉苒慌忙和衣踏入水中四處摸索,終於摸到了海市,將她扶起,急切拍打她的臉頰。海市雖手足無力,眼神卻幽深清醒,眉睫上沾染了珠粉,熒熒惑人。“你安心,隻不過是沒有力氣。海水是淹不死我的。”玉苒鬆了口氣,剛要將海市扶往池邊,背後便響起了清朗閑適的男聲。“玉姑,你去把濕衣裳換了。”玉苒“啊”地一聲,摟著海市轉回身來,“皇上、方總管……”海市倚在玉苒胸口看著來人,光麗容顏上的雙瞳烏如點漆——兩點濃黑的漆,無神無光。


    “玉姑。”帝旭稍稍加重了語氣。“是……”玉苒慌亂應聲,卻不知要如何將海市送到池邊。帝旭將眼光投向身邊的男子。方諸恭謹俯首為禮,繼而向池邊走去,麵色平靜如過去十四年中的任何一日。蒼綠宦官袍服的衣袂無聲拂過眼前。鳳庭總管在玉苒的麵前彎下身來,伸出一隻手。玉苒將懷中女子的手臂交給方諸,匆匆踏著台階走出珠湯池,行禮告退。“夫人,請出浴。”靜寂的九連池大殿內,回響著他溫醇的聲音。海市的眸子迎著他,卻並沒有看著他。“我沒有力氣。”她開啟了精致的唇。


    那唇是微翹的,即便它的主人眼中空洞如死水,看起來仍是一抹任性頑豔的紅。“臣會扶住夫人的手。”她沉默著,沒有反對。他稍稍加力,她的身軀便從ru白的池水中一寸寸浮現出來,意想不到地輕盈。他眼裏,有一根細如發絲的弦逐漸繃緊。原本的蜜金膚色生氣全失,隻留存了慘烈淤結的紅、赭、白,那些色彩,恍然令他想起麟泰三十四年。那年他懷抱著小小的濯纓,在馬上回望兩軍鏖戰後的紅藥原,隻有雪的白與血的紅,滿目創痍。像眼前的她的身體。他的左眼下斜飛兩道傷痕,唇角細密纖小的牙痕像是孩子咬下的,又像是女子。


    海市搭在他臂上的手指倏地收緊,滿麵驚惶。回憶如一滴墨水浸染在空白的意識上,以令人恐怖的速度無限擴大,重新將她裹入黑暗。她曾經以為,既然心已經死去,身體亦會隨之變得麻木不仁。但是她的身體依然要反抗。風雪大作的夜晚。她掙紮著逃避身上壓製的重量,要不是帝旭敏捷地偏過了頭,她的手指便要劃進這一國之君的眼裏。不容反抗的親吻,她亦毫不猶豫地咬下去。那個人用一紙庚帖將她騙回帝都、用神準的一箭葬送了她的往後,那麽,她至少要在他一意維護的皇帝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傷。


    她絕望地撕扯著,像是隻要足夠用力,便能撕碎這可怖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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