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鑒明亦微笑著,什麽也沒有說,不過輕輕頷首。帝旭轉頭掃視著戰戰兢兢進逼過來的軍士,伸出三指,拗斷了自己胸前的劍柄,好讓胸膛裏的劍刃不妨礙動作,鏘然拔出腰間長劍,桀驁地指向眼前的人群。就在此時,海嘯般的人聲自四麵聚攏。那一句流言,即便是格殺勿論的命令也壓製不住,最終由無數喏喏私語匯聚成一個巨大而惶恐的聲音,遮天蔽日而來。——“船翻了,昶王死了!”帝旭眉眼間陡然點亮一道光彩,喃喃自語道:“嗬,朕愈發地喜歡這個熱鬧收場了。


    ‘殺百餘人,力竭而崩’——這樣寫在史書上,才像是朕啊。”他厲叱一聲,劍鋒催發閃電般犀利的殺氣,橫斬千軍,血霧模糊了視線。方諸仿佛看見黑暗與寒冷的藤蔓飛速抽枝生葉,從黃泉裏向自己攀附上來。記憶化為浩大茫瀚的雲海,澎湃萬狀。厲痛穿透胸口,如同一支向時間深處射出的箭,帶他溯流而上。千萬張血汙破碎的麵孔上傷口愈合,皺紋抹平,飛了霜的蒼蒼鬢角上,霜花漸次融化——歲月奔流倒轉。燈花搖曳。十九歲的少年雙手攏住燈盞,跳躍的火苗漸漸靜了下來。


    少年看著指縫間透出豔豔的紅,那是燈火照亮了他身體內奔流著的新鮮血液。他轉頭看著病榻上的年輕男子。曾是飛揚桀驁,叱吒萬軍的光複之王,此時隻像是一尊沒有呼吸的石像——除了胸口上那仍頑強滲出血跡的箭傷。少年取出纖巧的薄刀,不緊不慢地將鋒刃湊在燈上灼了一灼。一旁紅泥爐上,藥已煎成,在文火上咕咕冒著魚眼大的泡。少年把薄刀擱下,起身將藥汁傾入碗中,稍晃一晃,凝神看那烏黑混沌的湯水,蒸蒸嫋繞著白氣。專注的神情,恍如一柄新開刃的劍,寒光凜凜照人。


    少年將藥碗擱下,又取過薄刀,比著手腕稍稍使力,便將自己腕上劃開。他將手臂抬高,著迷似地看著那赤紅的靈藥滴落,暗弱燈火下,鮮血如珠如玉。殷厚的紅,一絲絲融進濃濁的黑,終於不見影跡。碗中的濃稠液體,忽然漾起了琥珀般的光,越發明亮,逐漸不可逼視。從完成秘術的那日起,他與仲旭的命,盤根錯節,血肉共生,再不可分。猶如兩顆塵埃般的種子,一同執著地拱出細芽,展開子葉,在每一次死生邊緣、每一場搏命廝殺中漸漸長成參天巨樹。然後,眼看著從根須開始潰爛,無能為力。


    或許是錯了,但他不甘心就此回頭。自始至終,不願放手的人不是仲旭,而是他自己。是他用命運的鎖鏈將兩個人捆綁在一處,走到人生終結,走到再無前路,這漫長艱難的旅途,今日終於到了盡頭,再無什麽可以牽係。那自由奔馳於草原的蠻族少年,是從他雙臂中放出的鷹隼,亦將會是君臨瀚州的王者。而海市——念及於此,另一道劈裂的疼痛撕開了他的胸膛。那英姿颯爽的少女將回到塵土飛揚的人間,結婚生子,在平凡日子的間隙中,偶爾懷想起他,又或許會將他全部忘卻。


    終其一生,她不會知道他是如何珍愛她。如射手珍愛自己的眼睛,如珠蚌珍愛雙殼中唯一的明珠——他亦從來不需要她知道。他願將自己躺平成路,送她去到平安寧靜的所在。倘若我們不是生在這裏。帝旭的聲音如暗雷滾過耳邊。何嚐不是呢。倘若隻是生於市井人家的兄弟,或許孽緣便不會這樣沉重;倘若隻是亂世中的尋常男女,彼此的背棄與辜負,大約也不至於深到如此鮮血淋漓地步。死亡的鬼手一道一道糾纏上來,遮蔽他的視線,束縛他的呼吸。明澈眼神漸漸渙散,失去支撐的身體重量將翡翠棋盤推落地下,黑白棋子嘩然散落滿地。


    這個時候,她應該已經平安脫險了罷?視野逐漸黯淡,帝旭手中遊龍般的劍光漸漸再不能穿透黑暗。土崩瓦解之前的那一瞬,他終於凝聚起一個灰白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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