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初。”黑暗中,孩子忽然小聲說。“是,殿下。”他即刻答應。“剛才那是你……第一次殺人麽?”湯乾自一麵單手翻上水榭的欄杆,一麵答:“回殿下,是的。”“你怕嗎?”湯乾自靜默了一刻,卻不曾停步,約摸又走了三五十步,才又答道:“怕的。”季昶像是得到了他要的答案,便也靜默下去。“殿下怎麽問起這個?”湯乾自覺得季昶話裏似乎有沉重的心思,隱約覺得不妥起來。季昶偎在他頸窩裏,低聲說:“我不知道第一次殺人到底有多可怕——恐怕我早晚也總要有這樣一天的。


    ”少年將軍忽然覺得,方才在水裏浸透的軍裝異常濕冷而沉重,全塌在身上,直涼到骨子裏——不知是因這孩子的一句話,還是因為此刻聽覺捕捉到的一點異聲。不及細想,他揚起一手,示意身後的部下們止步。水榭內登時靜寂如死。高空裏,長風送來宴殿風台燃燒的烈烈聲響與震天的廝殺聲,仿佛都是極遙遠的了。又過了片刻,每個人都聽見了那小小的異聲。就在那一列三十二扇雲母摳金團鑲柘榴石的屏風後邊,有個細碎的腳步啪啪地朝這邊來了,是柔軟赤足匆匆拍打著冷硬地麵,間中還雜著點洗豆般的沉悶嘩嘩聲,也不知是什麽在作響。


    他放下了季昶,獨自側身閃到屏風後,颯地一聲輕響,佩刀自鞘中褪出一寸,蓄滿了勁力。屏風背麵是一道回廊,正對著分隔王城內城與外城的河流,屏風沉重得像堵牆,麵上零星綴有拇指大的雲母片,隱約透出河上搖曳的火光,那一點點躍躍的紅有時會被什麽東西遮沒,轉瞬又沁了出來,看得出是有個人正沿著屏風急忙走著,遠處的火光將人影巨大地投到了屏風上來。他們屏息等待著。到了屏風盡頭,那黑影子便繞過這一麵來。最先探出來的,是一隻手。湯乾自一把拽過那隻手,順勢緊緊箍住了來人的肩,刀也應手躍出鞘來,在空中刷地一橫,架上了那人的脖頸,壓低聲音用注輦話低低喝了一聲:“別出聲!”他們都隻覺得眼前一亮,刀光如虹如電,明厲得仿佛要在眼底刻下永遠的痕跡。


    但又仿佛,不是為了那一刀。流水般的鈴聲霍然響起。仿佛整整一桌子的琉璃碗盞被人掃到地上,鑿雪碎玉,翻滾碰跳,跌破成千萬張薄銳甜脆的冰糖片兒,又撞成了塊,撞成晶瑩的粉末,許久許久,直到那鈴聲終於停歇,每個人耳裏還是恍然有著潺潺不絕的餘韻,猶如一枚銀銖在絕薄的青瓷瓶腔子內彈跳。羽林軍的少年們都驚住了。那隻是個小女孩兒,那麽小,隻得五六歲模樣,懷裏抱著個錦繡的包袱,兩手腕上堆滿了銀絲的綴鈴釧子,想是害怕行走中銀鈴響動,用披帛將左右手腕纏好,隻剩下那種洗豆般的悶響。


    經湯乾自一扯,披帛都散落了,一手的銀鈴便恣肆地響亮起來。她有張濃秀微黑的尖俏臉蛋,服色燦爛,像是宮中門閥貴族的孩子,滿頭卷曲的烏發卻披散著,衣衫也係歪了,狼狽無措的模樣,一雙杏核眼驚惶地大睜著四下張望。那瞳子,比最深的淵裂還要深,吞噬了一切的光,視線卻始終落不到人身上——原來是盲的。湯乾自清晰地覺得懷裏箍著的盲女孩兒周身在止不住地顫抖。她一手被他扯著,卻不拍打抵抗,也不喊叫,隻管死死地在腿腳上用力,要站穩身子,另一手抱定了懷裏的包袱。


    許是太用力了,那包裹內竟擠出哇的一聲響亮的嬰孩啼哭。小女孩兒驚跳起來,惟一自由的那隻手卻正抱著繈褓,她隻得笨拙地用臉孔去貼著嬰孩的臉孔,一麵喃喃地哄著,自己亦怕得哭了出來。“你是誰?你們是誰?”小女孩兒聲音細弱,斷斷續續地說著注輦話。“殿下。”湯乾自咬了咬牙,轉回頭來看了季昶一眼,“不能留她性命。”他麵色嚴峻,預備著要有一場爭辯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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