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將緹蘭攬在身畔,向著下麵遙遙說道:“這位是大徵的昶王殿下吧。”季昶愣怔地仰頭看著眼前的誇父武士,仍是一時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行禮。黑影低啞地笑了,道:“吾國照拂不周,今夜讓您受了驚嚇,實在慚愧。王城內的肮髒東西,三兩日怕是不能清理幹淨,不免衝犯了殿下,不如另撥一所宅邸,請您移駕小住?”季昶眨了眨眼,不知如何應對,臉上騰地紅了起來。連那誇父岩石鑿刻一般的唇上,亦泛出了笑影。湯乾自踏前一步,在淺淺的水裏單膝跪下,用注輦話朗聲答道:“蒙英迦大君厚意,不勝惶恐。


    昶王殿下的隨扈羽林軍在港口近旁紮了營,末將正預備護送殿下往大營去。”誇父肩上的黑影稍稍一怔,想不到會被一個素未謀麵的少年辨認出身份似的,語氣裏露出一點笑意,“那麽,便留幾個人護送殿下到港口罷。您此來注輦,真是帶了一位良將。”他對呆立原地的十一歲男孩兒點了點頭,又喚那誇父武士的名字:“戈烏圖,走吧。”巨人站起身來,淋淋漓漓帶起瓢潑大雨般的河水,轉身便大踏步走了,步履動地。血紅的火光失了屏障,驟然傾瀉而入,少年們被刺得幾乎睜不開眼。


    數百注輦軍士尾隨誇父而去,隻留了約三十名在原地,預備護送他們往港口去。那些軍士腰巾末端都繡了逢南五郡的靛青色犬牙徽記,短刀柄上也纏著靛青的粗綢子,絡了金線,確是英迦大君的貼身親隨。誇父轉身的那一瞬間,連綿的火光簇擁下,湯乾自看清了那個黑影的模樣。那想必曾是一名頗英俊的青年,如今卻枯瘦成病,容貌損毀,獨剩下一對注輦人獨有的濃麗深沉眼眸,烽火亂軍裏仍有明晰的神光。鬆綠掐金的袍子底下,一雙腿軟綿綿地耷拉著,鞋底雪白,竟似從來未曾下地行走的樣子。


    據說英迦大君十七歲上在逢南狩獵時,坐騎踏到了毒蛇,受驚人立,將大君摔下馬去,此後便不能再行走,果然是真的。天穹猩紅,朝著畢缽羅城垂籠下來,夜風裏有濃厚血氣緩滯流動。雨水拍打著王城牆檁殘燼,激起微溫的焦臭煙氣,四顧滿目淒涼。屍體在水麵蕩漾旋流,浮白僵死的手輕輕撞擊著宮殿的石礎。注輦人的大隊已去得遠了,季昶依然佇立在原地,久久地靜默著,臉上泛著潮紅。“殿下?”湯乾自低下身子,將他一把抱了起來,“您怎麽了?”季昶轉過眼來看他,湯乾自一時竟被那秀麗丹鳳眼裏的神情駭住了。


    十一歲男孩那淺茶色的瞳仁變成了深鬱的黑,有如暴雨前沉潛的雲渦,凜冽蛇行的電光在其中奔竄隱現。“震初,我不要習武了。”季昶抱著他的頸子低聲說,“從前我總以為要做英雄須得有一身勇武膽氣,戰功出眾,就像演義裏說的羽烈王一樣。可是震初,你看那個人,他沒有武藝、沒有戰功,連行走都不能,單隻要開口說一句話,就能讓那樣雄悍的誇父俯首聽命。他身上有種東西……我就想要那種東西!有了它,生殺予奪,令出即行,誰也不敢再欺侮我,天下萬事都遂我的心意。


    ”原本甜稚的聲音繃緊了,埋在他的肩上低喑地、一字一句地說,“總有一天,這九州十國的人都要知道我褚季昶。”兩**士在他們身邊齊整行進著,誰也沒有聽見那孩子的話。據後世史書記載,那一夜,注輦王鈞梁的一名隨臣起心反亂,乘著鈞梁王宴請英迦大君的時機,在席間yu行弑逆,零迦王妃與王太子羯蘭先後以身阻攔,母子相抱而死。英迦大君的親隨衛兵奮起擊殺反賊,然而鈞梁王身受重傷,不能視事,太子亦已暴斃,隻得暫由英迦大君攝政。零迦王妃遺下的公主緹蘭當年不足六歲,幼子索蘭出生方才三月,均由英迦大君撫養,索蘭另立為王太子。


    宮人內臣與王城衛兵,牽扯入罪者不下三百之數。既是叛臣作亂,為何王城衛士與英迦大君的親衛竟夜鏖戰於宴殿風台之下,為何大君的親隨誇父會暴起闖入王城內城,這些關竅枝節,自那之後也都是無從追考的了。適值夏末,尚有溽熱之氣,腐食的青翎獵梟晝夜翔集於王城之上,半月不散,因得名“盤梟之變”。鈞梁王這一傷,延宕了三十餘年,直到他崩殂的那一日,始終沒有痊愈。英迦大君的攝政,亦就此持續了三十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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