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父皇”二字,季昶麵色唰地白了下去——他已經沒有什麽父皇了。湯乾自上前一步,由後邊一手壓住了他的肩,卻覺出手掌下的單弱肩膊繃得死緊,仿佛立刻便要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來。恰是此時,鈞梁王的寢宮側門打開,出來一隊嫋娜宮人,在他們麵前恭謹伏下,將頭頂的碩大車渠碟子奉上。碟內淺淺清水養著素馨花串子,各人取出一串,雙手捧著,知道是要覲見鈞梁王的時辰了,都不再喧嘩。宮人在門內依次召喚王族子弟的封號名姓。王太子索蘭還是個不足三歲的幼兒,由ru娘牽了進去,隨後便聽見宣召季昶的名字。


    湯乾自跟隨在側,一同進了鈞梁王的正寢。自盤梟之變至今,將近三年內,鈞梁王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座正寢。窗子都用錦緞繃了起來,不許進風,日夜點著燈,氣味憋悶而汙濁,龍涎、瑞腦、蘇合與沉香一捧一捧堆在四角的香碟內,燒炭一般不惜工本地薰著,卻還抵不掉那股隱約的腐臭。隔了幾十重鮫綃簾幕,來問安的人們隻能隱約辨認出一個蜷曲的人形。傳言鈞梁當年受了極重的傷,除了禦醫與少數幾名宮人,誰也不準踏入簾幕一步,說是怕帶進疫病。有一回,外頭拜謁之禮才行了一半,鈞梁忽然狂亂起來,身子板直地在床上反覆翻滾,手足痙攣,喉間發出駭人的赫赫聲。


    宮人們立刻召來禦醫看視,又開了通往懸台的側門,請王子公主與大君們各回寢宮去用晚膳。那天海上起著暴風,揚沙蔽日,淩厲的氣旋竄入正寢,貼著地麵橫衝直撞。季昶側頭避風,眼角卻瞥見身後層疊簾幕被疾風掀起了近兩尺高。他看不見裏邊的人,卻覷到床腳邊擱著一隻銀盆子,明晃晃的燭光照耀下,水麵上浮著的滿是黑紅的血與稠黃的膿。自那以後,每踏入鈞梁的正寢,季昶總會不自覺想到那個名義上的一國之主,在朱紫鮫綃遮掩之下,是怎樣從骨髓裏漸漸腐軟出來,於是手心裏就攥出一把冷汗。


    可是那些華服燦爛的少年少女們卻從來懵然不覺,依然無憂無慮低聲談笑,眼風暗中傳遞。鮫綃帳子前有張矮幾,上麵置有一尊半人高的髓玉龍尾神像。神像是昂首而歌的絕豔女郎模樣,腰上為人,腰下為蛟,耳廓尖薄,一頭湛青鬈發絲縷紛拂,如同在看不見的水波中飄搖。ru娘引著王太子索蘭走上前去,輕捉著他的兩隻小手,將素馨花串捧至眼前,頂禮膜拜後,再將那花串恭謹盤在神像頸間,禮畢而退。接著輪到的便是季昶。他向前走去,每一步都緩慢艱難,幾乎控製不住要扭身逃走的衝動。


    光華瑩潤的神像背後,隔著數十道極輕薄的簾幕,若有若無的酵臭氣味猶如千百毒蛇一般吐著信子蜿蜒遊出,緊緊勒住他的咽喉。那氣味,令他回想起前年夏天那個亂離的夜晚,遍地人屍被烈火燒出烏黑的漆光,麵貌指爪與炭石煬化在一處,仍是依稀可辨。如今的天啟禁城內,隻怕也是那樣觸目驚心的景象。兄弟星散,至親的姊姊生死尚且未卜,父崩母薨,遺容是如何的情狀,他不敢多想。季昶竭力含住眼裏滾動的淚,向龍尾神像叩過頭,起身將花串繞上神像脖頸。


    “你看,小酥酪的臉色多難看,活像剛死了爹娘一樣。”少女銀鈴似的聲音,縱然刻意壓抑,仍是清晰地送到了季昶耳邊。少年低沉的笑聲來回蕩漾,像一陣陣漣漪湧動,推得季昶搖晃起來。季昶覺得有什麽東西在他身體內迸碎炸開,而後熊熊地燃燒起來。一瞬間,滿眼淚水蒸幹,觸目所及,萬物皆被潑成了深濃血紅的顏色。不知道哪裏來的氣力,他猛然回身,宛如一匹人立起來的暴戾馬駒,向著麵目模糊的人群衝出了第一步。這是褚季昶前後三十五年人生裏,麵貌最猙獰的一刻。


    雖然眼前沒有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的神情一定是恐怖駭人的,他看得見那些天潢貴胄、韶年綺貌的人兒在紛紛後退。他已經沒了軀殼、沒了神智,隻有一個狂烈的念頭:他要打死這些人,所有膽敢阻攔的人,也都得死!十三歲的男孩兒握緊了拳,滿身的力氣都攥在上麵,下一刹那就要揮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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