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殘廢的霸者緩慢收斂了笑容,娓娓說道:“我是一個廢人,不能縱馬挽弓,亦不能航海行商。自然,憑著這個出身,隻要願意靜靜躺在床上等死,也能過幾十年安泰日子,可是我偏不願意。手中無權,我便覺得不安穩,然而天下的權勢就那麽些,我進一步,就有人要退一步,鈞梁自然要猜忌我,可我就是放不了手。權力是多醉人的東西,哪怕我躺在這兒,也能興風作浪,隻因我手裏把握著旁人想要的東西,他們便甘願充當鷹犬去為我奪取更多,這權勢便像雪球越滾越大。


    我這個廢人是一筆寶藏,這些賊啊,分贓永遠不均,若有一個要殺我,必也有一群要護衛我——你看,他們用自己奪來的東西供養著我,還得乞求我的恩寵!”他這話說到後來,笑不可仰,止不住地咳嗽起來。緩了口氣,又說:“鈞梁不殺我,我將來也要殺他,並不算是白擔了虛名。哪個君王能逃一死?我一日活著,不能一日沒有權勢,可兩眼一閉,也就萬事皆休。我是這樣的人,更談不上什麽傳承後嗣,一切最終還是索蘭的。那些流言放在街巷間,將來對索蘭也是好的。


    ”季昶背後寒毛根根豎立,搖頭道:“大君深慮,季昶不甚明白。”英迦笑起來,像是真被他逗樂了似的,“殿下可記得,您十四歲那年直闖這個寢殿,向我說出一番取信於世、唇亡齒寒的大道理,端的是針針見血,語氣又委婉巧妙。那日我便寫下手諭,命將所約的糧草布甲交予殿下,轉運北陸大徵陪都霜還城去。那可不是被殿下一番話唬倒了。那日我方才從逢南回來,就是宮內的王子,也不一定就知道。宮人、侍衛、內臣,我不知你買通了哪一路人,這是機巧的小手段,布線卻不是一兩日、百十個銀銖的事情,於是我知道殿下早有遠見,也有心思。


    照理來說,世人被當麵指斥背信棄義,多半要氣急敗壞,奇的是你一番話說完,我不僅顏麵無損,還覺得你這孩子真是體恤懂事,我肚子裏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你都知道一個個繞過去。好人揣測壞人的心思是難的,隻有壞人才這樣明白壞人,我又知道了,殿下有謀,還是惡謀。那時候旭王身邊義軍與勤王軍隊日漸壯大,糧草自然很快不能支持,縱然有商團扶助,畢竟有限,遠比不上注輦一國之力。你也是走投無路,才行此一著,足見殿下明時勢,有膽識。殿下那時候年紀小,思慮或許不甚縝密,其中一半的主意,我看還是你那個小將軍出的。


    做君王,未必要樣樣皆能,隻要知道什麽事兒該聽誰的見解,也就算得上是半個明君了——霜還城裏那位旭王我不知是何等樣人,可殿下這般樣樣俱全,我不由地想,這一代的東陸帝王,莫不是就在我眼前?”季昶聽他這一番話緩緩鋪排,正不知道凶吉,及至聽到這最後一句,猛然一激靈,連忙笑道:“大君莫要取笑季昶。”眼裏卻淩厲起來,竟是有了殺意。英迦笑著擺了擺手,“我囉噪了這許多,不過是要殿下明白,你與我雖各有苦衷,倒是心思相近的人。


    ”季昶心裏稍為平靜,滿麵依然是懶洋洋的笑意,“我年紀小,貪玩不懂事,大君既然將緹蘭嫁與二哥,如何又縱容我在二哥身邊調皮搗蛋。”這一下英迦是真的暢快大笑起來,聲音尖細猶如夜梟。“殿下惦記的又不是我手裏這點破東西,我何必多管閑事?倒是殿下有一日壯誌得伸,切不要忘了注輦才是。”季昶告了退,才走到樓下花廳,湯乾自便迎上來道:“殿下,港口新傳來消息,紫簪王妃故去了。”季昶一手揉著眉間,疲憊地說:“我知道了。”緹蘭回到寢宮,宮人稟報說昶王已等了好一會兒。


    她走上二樓南邊小暖閣,便聽見衣襟窸窣與刀甲相撞的聲音,曉得是季昶與湯乾自都從座椅上站了起來。季昶見跟進來的隻有弓葉,道:“你們那個八寶茶呢?我老惦記著,就是你們小氣,總不拿出來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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