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光景,她曾反覆揣測描畫,如一枚蚌吞下沙礫,琢磨成珠,苦痛中有深埋的期望與甘甜。設想過萬種情境,惟獨不當如此。常在身側,卻素未謀麵的戀人,此生第一眼望見,他的神情不是向來的沉穩溫煦,竟是歉疚與退縮。緹蘭開腔說話,身上瑟瑟戰抖,聲氣卻出奇的冷定。“八歲那年弓葉告訴我,海賊村寨間有個古怪的傳聞,說是用纈羅花芯內蓄積的夜露洗眼,可令盲歌者雙眼複明,變回常人。可是,假如纈羅還在燃燒,就取不出露水,待它自然熄滅的時候,露水也早就蒸幹了。


    若是用水澆熄火焰,夜露便隨水流去,若是以冰雪來掩埋纈羅,這驕傲的花就立時枯縮為焦黑的一團。世上惟有一個辦法能夠熄滅纈羅的火焰,留存夜露……說來好笑,隻要一個長年的謊言,與那說謊者的一滴淚。”“謊言”二字一出,湯乾自麵色震動,緹蘭看著他,隻覺得腳下的土地亦開始動搖。眼前這個人,這許多年,隻要是他與季昶牽著她,不管是領她去哪兒,她都不問,亦不畏懼。縱然世上的人都欺瞞她哄騙她,他對她也隻有實話——她一貫這樣以為。


    她伸手反抱住自己肩膊,那樣用力,像是若非如此便箍不住身體,一鬆手,整個人就要嘩然散落成灰。聽見自己的聲音,她也驚詫,像是身外的另一個人,無動於衷地、淡靜地敘述下去。“多荒謬,世上罕有真正的盲歌者,可謂百年一見。那些聲名大噪、倍受王室禮遇的,自然不願變回常人;而那些不自知的,默默終老鄉野,怕是連這說法也聞所未聞。就有願意變回常人的盲歌者,就算他找著了纈羅花,又怎會有什麽說謊者願意隨他前去?自古至今,這傳說不曾有一次確鑿的應驗,簡直渺茫得荒誕。


    可我是個注定要終生關在黑屋子裏的人,哪怕隻是一絲光,一線希望,也願意將性命押在這上邊。僥天之幸,竟讓我賭贏了——隻是我總以為這說謊者的淚,該是我自己眼裏流下來的,沒想到竟是你的。”她從沒有一氣說過這樣多的話,亦從未想過,親手揭開舊瘡疤竟是這樣血淋淋地痛快。“整整十年,你們雖算計著我,待我的那些好意也未必都不是真的。可你們想不到,這小丫頭縱然被蒙在鼓裏,卻也已經算計了你們。我守口如瓶,除了弓葉,誰也不明就裏,就是防著旁人橫加阻攔。


    你就不曾想過,如此性命攸關之事,何以獨獨對你吐露無遺?”他苦笑著微微點頭,“如今我明白了。我若知道了你是個盲歌者,自然不會瞞著季昶,以季昶的性子與野心,他必要千方百計將你帶回東陸,為他所用。回東陸的途中總要停船祭神,這大約是你一生能名正言順踏上閔鍾島的惟一機會吧?我向來知道你心思靈透,卻不知已到了這樣地步。”緹蘭一字字說:“我再也不會做夢了,震初。從今往後我不做公主,也不是什麽盲歌者,單隻是一個我自己了。你還會與我一起走麽?”他想不到她忽然有此一問,怔了怔,才答道:“會的。


    ”話才出口,他就知道是錯了。十來歲的女孩兒是何等敏銳,他那不自知的一怔,早揭發了言語的偽飾。他隻得看著她的眼神逐漸黯淡下去,終於是涼透了,無可挽回。“你還是回你的主君身邊去吧。”她再不肯看他一眼,言語裏含著譏誚,“我絕不聽你們擺布。”漸近夜中,正是纈羅盛放的時辰,焰光搖曳相連,映得滿湖火樹銀花,剔透照人。緹蘭背轉了身,獨自向著窅暗的樹影深處走去。她默默數著自己的足音,每邁出一步,便像是一道深不見底的淵裂,一重一重地,將那些嬉戲歡笑的往日遙遙隔在身後。


    但她聽見他喚她的名字,緹蘭。不是剖白,亦不是辯解,隻是呼喚。那樣溫柔而悲哀的聲調,兩個字,萬箭攢心。她腳步一滯,而後竟不管不顧地跑了起來,仿佛有猛獸追逐在後。稠密枝葉抽在身上,絲絲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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