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非的大師兄上官久,年齡不詳,留了一大把絡腮胡子,未曾娶妻,甚少下山。


    上官久眯了眯細長的狐狸眼,頗為自得。“你和小六去了越州,小四跟小三去了平陽,小二嘛,又長年沒有蹤跡。我一個人在山上曲高和寡,隻好去翻了翻師父書廬裏的那些書,學了不少風雅的詞語。如何,現在用得甚好罷?”


    “甚好。”梅非一本正經。“注意保持。”


    上官久歡喜地揉了揉梅非額前的碎發。“小五果然深知我心。”


    “大師兄,”梅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他看了好一通。“好歹你也是師父逐月掌的傳人,外頭傳得玄乎得不得了的逐月郎君,怎麽還這副德行?”她皺眉,大不滿。“你就不怕讓人看見,影響自個兒的形象?就算你不怕,也該為我們想想,咱們越鳳六傑的形象不容玷汙!”


    上官久咳了咳。“小五,你不知道。最近有傳言說我這逐月郎君逐的是嶺南紅月,我這不是怕小三他不高興,所以——”


    “所以你就故意把自己搞成這樣?”梅非忿忿。“三師兄他才不會那麽小氣。”


    “這倒也是。真是冤枉,我連那個什麽紅月的樣子都沒見過,真不知道這傳言是哪兒來的。”上官久揪了揪胡子,頗有些委屈。


    “所以啊,清者自清。你弄成這樣,別人又會說,紅月要成婚了,逐月郎君逐月失敗,最終潦倒不堪,不修邊幅。這豈不是更給我們丟人……”梅非瞅了瞅他的臉。


    “小五,你真是大智若愚。”上官久神色一肅,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說的沒錯,咱們六傑色藝雙絕,不能在我身上翻了船。”


    梅非的臉徹底黑下來,隱隱還透著火光,正是要暴走的前兆。


    大智若愚……還色藝雙絕……大師兄不下山,果然還是對的。


    “對了,小三大婚,你去麽?”上官久突然這麽一問。


    “我不去了。大師兄你倒是該去。”


    “為什麽?”上官久皺眉。“我不想下山,再說那個紅月……”


    “正因為如此,你才要去啊。”梅非在他肩上還了一拍。“你清清爽爽出現在那兒,給他們賀上一賀,什麽流言不就都不攻自破了?”


    “這倒是。”上官久的狐狸眼挑了挑。


    “大師兄,小非。”


    梅隱撥開一人多高的木槿花枝,欣喜地走了過來。“你們果然在這兒。”


    “小六,你來得正好。”梅非衝他招招手,指著麵前的上官久給他看。“大師兄他頹成這樣,你替他收拾收拾。”


    梅隱的鼻子皺了皺。“什麽味道?好像是焦掉的——”


    梅非和上官久不約而同地看向背後的烤魚架,隻見幾條鮮肥的大魚已成了焦炭。


    上官久滿臉惋惜地撈起竹簽子。“可惜了,我殫精絕慮,白費心機。”


    梅隱和梅非抖了一下子,周圍縈繞著低氣壓。


    “隻好重新捉了。”上官久轉頭看向表情怪異的兩人。“我又沒讓你們捉,幹嘛這樣瞪我?”


    他摸摸胡子,朝湖邊走過去。“我自己動手就是,唉,我這大師兄也做得實在窩囊……”


    梅非笑出聲來,往快要熄滅的火堆裏添了一根樹枝。


    “小非,大師兄為什麽很少下山?”


    “他懶。”梅非戳了戳火堆,呼地冒出一團火星子。“逐月郎君聲名在外,他懶得應付。”


    “原來是這樣。”梅隱點點頭。“盛名之下,難免為其所累。小非,還好我們兩個沒有這種煩惱。”


    梅非看了他一眼。不是他沒有,是她想盡辦法把這些揚名的可能性都給杜絕了。


    梅非和梅隱的師父蕭攬,是越鳳門第十六代門主。


    蕭攬收得六個徒弟,如今的江湖上,人們往往隻知其三。


    大徒上官久,長年居於越鳳山,據說是下一代門主的候選人。使一套逐月掌,如騰鳳追月,身法輕盈,掌法淩厲,被人稱作“逐月郎君”。


    三徒容璃,平陽王之子。他的武器便是那一管碧玉簫,將越鳳絕學之一泣水神音習得淋漓精致,能以簫聲傷人於無形,是聞名平陽的碧璃公子。


    四徒方雪卿,習的是惜緣刀。性情風流灑脫,不拘小節。江湖人稱“惜緣客”。


    剩下的,除了不知所蹤甚至不知名姓的二師兄,便是梅非和梅隱這兩個。


    梅非和梅隱同時修習清鳳劍法和輕功柳葉飄,梅隱在劍法的天份上更甚於她,做了清鳳劍的傳人。而她索性就專攻柳葉飄,練得也算不錯。


    十六歲那年梅隱跟師父參加了一次武林大會,雛鳳清音初鳴,立刻引來一片讚譽關注,梅隱也一度被傳作隱鳳公子,各門各派無不爭相結識。


    然而就是那一次武林大會之後,隱鳳公子便銷聲匿跡。三年的時光不長不短,足以讓人們漸漸淡忘了一切。


    這都是因為梅非想法設法掩下了梅隱的蹤跡,帶他回了越州城,不再踏足江湖。


    越是亂世,這江湖就越不純粹。各門各派都與東西南北四路權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隻有越鳳派是鮮有的中立。越鳳派在整個武林的地位根深蒂固,每一路權勢都想結交,每一路權勢也都不敢輕易觸碰。


    容璃是平陽王二子的消息傳出之後,也有人說越鳳這是表明了立場,是站在平陽王這一邊的。蕭攬對此不予置評,隻道越鳳派是武學大宗,不論出身。


    如今想起來,若不是因為她的阻攔,梅隱怕是名氣絕不會小於前幾個,早成了鮮衣怒馬,縱劍江湖的少年俠客。


    梅非眉目之間忽然有些憂傷。


    梅隱見她沉默,又忽然露出這樣的神情,以為她在遺憾自己學武不精,正想出聲安慰,卻聽得她幽幽一歎。


    “阿隱,對不住。”她怔怔地半仰了頭,看著他的眼。“都是因為我,才讓你過得這樣平凡——”


    梅隱的桃花眼專注地停留在她臉上。“小非,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


    梅非一怔,卻見他展顏一笑。“你看。”他的手心一攤,遞給她一朵單瓣的紫色木槿花。


    她笑了笑,正要接過來,他卻縮回了手。“小非,我想看你戴著它的樣子。”


    梅非一呆。簪花這種事,好像很不適合她——然而阿隱眉目殷切,她又不好拒絕——“好罷。”鬼使神差,她點了頭。


    梅非不會梳複雜的發髻,隻將部分的頭發盤在腦後,拿木簪盤了個團髻。梅隱翹著唇,將手裏的木槿插到她腦後的發髻上,一絲不苟。


    “真的很漂亮。它很配你。”


    梅隱的手順勢落到她的肩上,雙目柔光熠熠,那一點朱砂忽然變得鮮紅。


    “小非,其實我——”


    “小五,小六!”上官久卷了褲管,雙手捉住一個龐大的物體朝他們走來,聲音相當雀躍。“看我捉到了什麽!”


    兩人忙朝他跑去,近了才發現那物體是一條幾乎有兩尺長的赤尾鯉,被上官久看似輕鬆地捉住,猶在擺尾掙紮。


    “大師兄,你可真厲害!”梅非驚歎道。“這鯉魚再長怕是就能躍龍門了,沒想到被你給捉了來。”


    “真是大。”梅隱替上官久按住它的頭。“咱們要吃它麽?”


    “那是當然。”上官久抽出一把匕首,將刀柄朝鯉魚頭上一敲,它立刻停止了掙紮。“這麽大的赤尾鯉,當然是先飽了我們的口福。”


    三人湊做一道,將燒烤的架子重新放好。上官久拔出匕首,將魚一分為三段,分別用了幾根竹簽子固定好,分到梅隱和梅非的手裏一人一段。


    三人就著還未熄滅的火堆蹲坐燒烤。


    “要是有些鹽巴就更好了。”上官久砸吧砸吧嘴,看著被火烤的滋滋作響的魚皮,又咽了咽口水。


    “已經不錯了。”梅非死盯著手裏的魚,翻了一翻。“好久沒吃到妃子湖的魚了——好香!”梅隱看著她的側臉,勾勾唇。“小非,你的口水要滴下來了。”


    梅非一回神,瞪了瞪他。“敢嘲笑我?一會兒你的魚得歸我!”


    “好。”梅隱毫不猶豫,倒叫梅非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


    “小五就知道欺負小六。”上官久搖搖頭。“瞧你這彪悍樣兒,怎麽嫁得出去?”


    “我才不要嫁人。”梅非臉色一黯。嫁人,對於現在的她來說,已經成為一個遙不可及的願望了罷?


    情竇初開的時候,她也曾夢想自己有一天會嫁給容師兄,做他懷裏小鳥依人的娘子。


    如今——一切都成了水中月,微風拂過,便已破碎得不成樣子。


    她也曾幻想過容師兄穿上喜服時的樣子。那樣濃烈的紅色染進他清淺雙眸的時候,該是多麽動人。


    光是想想,也叫她心醉神迷。


    如今,她卻不敢去看一眼。隻因為他穿上了喜服,卻不是為她。


    上官久看出了端倪,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什麽話。梅隱望著她,一動也不動。


    “阿隱,你的魚再烤下去,可就得焦了。”


    梅非指著他的魚提醒他,又看看自己才半熟的魚段,有些不滿地晃了晃竹簽。“怎麽這麽慢——”


    梅隱收起竹簽上的魚,放在唇邊吹了吹,自然而然地遞到梅非嘴邊。“給你吃。”


    他又從梅非手裏接過那段還沒烤好的魚,繼續翻滾燒烤。


    梅非咬了一大口魚肉,滿嘴鮮香,還有些湖魚特有的泥腥氣,卻不影響口味。


    上官久羨慕得眼睛發直:“嘖嘖,有個弟弟就是好。有句俗話說得沒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正是天生一對啊!”


    梅隱手裏的竹簽啪一下掉到地上。


    梅非嘴裏的魚肉一口噴了出來,滾落在地,沾滿了泥灰。


    “大師兄——”梅非咬牙切齒。“以後別在我們麵前用成語了。”


    “為什麽?”上官久頗有些無辜地眨了眨狐狸眼。“小五你剛剛不是還說我風雅了不少?”


    梅非嗆了嗆,沒命地咳嗽起來。梅隱趕緊替她拍背。


    “總而言之,不要用成語形容我們。”梅非緩過氣來,惋惜地看著地上掉落的魚。“都怪你,害得阿隱把魚也給掉了。”


    “給你。”梅非把手上的魚肉遞給梅隱。“吃我的。”


    梅隱臉上的紅意比旁邊的水紅木槿還要濃上三分。他接過梅非的魚肉,卻隻是草草咬了一口,還咬的是靠近魚尾的位置,又還給了梅非。“小非,你吃罷,我不餓。”


    上官久的眼珠子從左轉到右,又從右轉到左,忽然揪了揪胡子,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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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人甲日記:


    我是那株悲催的被那個大胡子折了花枝做柴火的木槿。


    在這越鳳山上,我已經辛辛苦苦修煉了三百年,眼看著就能化形了。


    沒別的盼頭,我隻希望化形之後,能找個好看的郎君。就像——就像那個正朝我走來的美少年一般就行了。


    我望著他的臉,有些癡迷。那顆殷紅的美人痣,看得我心神蕩漾。


    他也同樣看著我,有些驚豔。我知道,自己在這一群木槿中,也算得上是出挑的。


    果然,他朝我走了過來,含情脈脈。


    我的花蕊顫動得厲害。難道他就是我未來的郎君?難道他透過我花的現象看到了我將來美少女的潛質?


    他朝我伸出了手,輕輕柔柔。


    我閉上眼,準備接受他的撫慰。


    下一刻,我已經跟我的花枝徹底分離。


    我很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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