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澈翻牆落到靖安殿的那片草地上的時候, 正好看見梅非呆呆地坐在地上, 往天空望著。昏黃的燭光映到她臉上,有種異樣的平靜。


    “五師妹,你在看什麽?”穆澈皺了皺眉。“怎麽沒有練劍?”


    “我在看月亮。”梅非淡淡地回答。


    穆澈順著她的視線往天上看了看, 又回到她臉上。“今晚沒有月亮。”


    梅非終於撤了眼。“師兄,你就不能偶爾不說實話麽?”


    穆澈走過去, 在她身邊坐下。


    “賜婚的事情,你知道了?”


    “嗯。”


    穆澈沉默了一會兒, 似乎在琢磨要用什麽話來安慰她。


    “師兄, 你不用安慰我了。”她右手捧著臉,左手拔了一根狗尾巴草,放進嘴裏咬著。“反正我失戀也不是第一次了。”


    穆澈啞然失笑。“你倒挺想得開。”


    “想不開還能怎麽樣?”梅非側過臉看了他一眼。“師兄, 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穆澈搖了搖頭。“我隻想過得自在。”


    “有了喜歡的人, 難道就不能過得自在了?”


    穆澈看了看她,沒有說話。


    梅非自嘲地笑了笑。“也是, 看我這樣就知道了。”她狠狠地咬著嘴裏的狗尾巴草, 似乎這麽一來可以稍稍解了氣。“師兄,有時候我覺得你可真不像是馮——陛下的兒子。”


    穆澈挑了眉。“如何不像了?”


    “你很簡——”她想說“簡單”,但話到嘴邊,又覺得這樣說他也許會不高興。所以就拐了個彎。“簡潔。”


    “簡潔?”穆澈哭笑不得。這算是什麽形容?


    “我是說你思考問題的方式。簡單直接。”梅非訕笑一聲。“要是陛下什麽時候也給你賜婚,叫你娶一個見也沒見過的人, 那怎麽辦?”


    穆澈皺了皺眉。“ 拒絕。”


    梅非緊追不放。“那要是拒絕不了呢?”


    “逃走。”


    “要是逃不掉呢?”


    穆澈瞟了她一眼。“隻要想走,就一定有辦法。”


    梅非呆了呆,眼神糾結。“這倒也是。師兄, 你學飛空掠影刀,不會就是為了將來逃婚用的吧?”


    穆澈的眉頭一擰。“當然不是。”


    梅非點點頭。“我想也——”


    “隻是飛空掠影刀怎麽夠?”穆澈似在回憶。“我還偷學了點蒼派的無蹤忍術和昆侖派的禦風神行。三者結合,才能百逃百中。”


    梅非抽了抽唇角。“你可真不容易。”


    “好了。”穆澈站起身來。“失戀了,也得練劍。把你的綠岫抽出來,今天我們較量較量,看看你這段時間的進步如何。”


    跟穆澈過了幾十招,梅非也漸漸忘記了自己的心事,全心投入,竟然還能勉強跟他打成平手。當然,是在穆澈刻意放水的情況下。


    “師兄,今天你用了幾成功力?”


    “六成。”穆澈也不避諱,麵露讚賞。“之前教你那個攻人臏骨內側的方法,看來你掌握得很好。”


    “那也是師兄教導有方。”


    大概是累著了,梅非回房裏,簡單洗了洗臉倒頭便睡,竟然也睡了個囫圇覺,第二天又精神煥發地跑到廚房裏搗騰。


    “郡主,您這是——?”


    一個宮女探出頭來。


    “小橙?叫明月把我房裏那些桃花瓣拿過來。”


    “明月?”小橙愣了愣。


    梅非這才反應過來,明月已經留在了北戎。她搖搖頭,“那就你去罷,把我那些桃花瓣拿過來。”


    小橙一溜煙兒地去了,很快便拿了一兜陰幹的桃花瓣來。


    “郡主,您這是在做什麽呢?”


    梅非朝她神秘地眨眨眼。“做桃花釀啊。”


    “桃花釀?”


    梅非挑選了一些花瓣放進裝滿了酒的瓷壇裏,加了一些花蜜,又合上封蓋。


    “把它埋在咱們院子裏,過個十幾二十天再拿出來便能喝了。”


    “哦——”小橙興致勃勃地看著她把瓷壇口拿了泥封好,抱起來搖了搖。這才像突然想起什麽似地:“郡主,奴婢差點忘了。晏妃娘娘剛剛遣人送了些東西過來,說是賞賜,讓您今天務必好好看看。”


    “噢?”梅非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在哪兒,我待會去看。”


    “在廳裏擱著呢。郡主,這壇子埋在哪兒好?”


    “最好是埋在樹底下。”梅非想了想。“就那顆桑樹下頭吧。”


    幾個人手忙腳亂的,又是挖坑,又是填土的,終於把那壇子酒給埋了下去。


    小橙抹了抹汗。“郡主,這桃花釀好喝麽?”


    “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梅非放下袖子。“大家辛苦啦,小橙,夜裏叫廚房多燒些菜,慰勞慰勞大家。”


    “奴婢知道啦。”


    梅非這才進了廳裏。廳裏的案幾上放了一個盤子,裏頭放滿了一些琳琅滿目的首飾和小玩意兒,看上去有些雜亂。


    梅非拿了一串珍珠鏈子看了看,心中疑惑不已。這些首飾算不得多貴重,但數量卻不少。自己平常跟晏妃又無甚交情,她這是什麽意思?


    她喚了小橙進來。“小橙,你挑一些拿下去分給大家,剩下的放進櫃子裏。”


    “多謝郡主賞賜。”小橙歡喜地過來接過了盤子。


    正在此時,梅非眼角瞟過盤子那一堆首飾底下壓著一個金黃色的東西,一晃而過。


    “等等。”


    梅非忙止住了她,從首飾底下把那個東西拿了出來,竟是一個金黃色的香囊,上麵繡了一隻貔貅。


    “怎麽還有個香囊?”小橙湊過來看了看。“晏妃娘娘賞賜的東西還真是奇怪。”


    梅非笑了笑,把香囊握在手裏。“我倒挺喜歡。好了,拿下去罷。”


    “是。”小橙端著盤子歡快地出了門。


    梅非朝她走的方向望了望,確定沒有人之後,才把手心攤開。


    手指竟然有些顫抖。這一枚香囊,與在平陽時她買了送給阿隱的那一枚一模一樣。怎麽會出現在晏妃的賞賜裏頭?


    她的心跳加快,手指揉了揉香囊,裏頭似乎有東西。


    打開香囊口,伸手進去,取出一張絹帛。絹帛上寫了兩個字:“壹,零”。


    她一把捏緊了絹帛,站起身在屋內來回踱了兩步。


    這絹帛上隻有兩個字,很難判斷是否是阿隱的筆跡。但她曾跟阿隱約定暗號,按照當初約定的規則,“壹”代表的是時間,指十二時辰中的第一個,也就是子時。


    而“零”代表的是地點。□□宮裏隻有一個地方的名字與“零”字諧音,那就是臨景閣,正在晏妃的昭仁殿旁邊。


    要不要去?


    梅非猶豫了很久。這晏妃的來曆原本就有些蹊蹺,但這暗號和荷包,又的的確確是屬於阿隱跟她兩個人之間的秘密。


    雖然心中仍有忐忑,但到了子時,她還是悄無聲息地換了身暗色的衣裳,朝臨景閣小心翼翼地潛了過去。


    她先是在臨景閣外觀察了一陣子,沒有動靜。


    剛想走近瞧瞧,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子,她立刻下意識地去拔腰間的綠岫。


    “別緊張。”


    一個柔媚動人的聲音。


    “晏妃?”梅非目瞪口呆地看著晏妃好整以暇地抱著手臂站在她身後。“你——”


    “還不進去?”晏妃朝臨景閣抬了抬下巴。“隱公子可是等了很久了。”


    梅非驚疑不定。


    晏妃笑了一聲。“既來之,則安之。”


    梅非朝她點了點頭,進了臨景閣。


    雖然她心中仍有疑惑,但在見到連隱的那一刻,所有的疑惑都飛到了九霄雲外。


    連隱靜靜地望著她,胸口起伏得沒有規律,像在努力壓抑著。那一顆鮮紅的朱砂,紅得像是下一秒便會化作血淚順著臉頰滴落下來。


    “阿隱……”梅非顫抖著嗓子,朝他抬了抬手。


    連隱便立刻迎了上來,將她抱在懷裏。“姐……姐。”他的聲音像是從心口裏繞了幾圈,才終於發了出來。


    “阿隱。”她閉上眼,抱著他的肩膀。“我不是在做夢吧?你怎麽會來這兒?”


    她忽然反應過來似的,將他輕輕推開一個拳頭的距離,仔細地端詳他的臉。


    “讓我看看你。”


    連隱穿著不顯眼的玄色布衫,看上去似乎結實了些,原本光潔細膩的臉龐變得有些粗糙,下巴上還有些新生的胡渣。雖然夜裏看不出膚色,梅非卻可以斷定他一定是黑了不少。


    隻有那雙桃花眼,依然如從前一般多情繾綣。


    “阿隱,你變醜了哪。”她皺皺眉。“不過——更有男人味兒了。”


    連隱輕笑出聲,兩側略尖的小虎牙一閃一閃。“姐姐變美了。”


    梅非笑了一聲,往他胸口上捶了一拳頭。“也壯了。臭小子,這麽久沒有消息。傷著了沒?”


    連隱搖搖頭。“我跟著容師兄。才剛剛跟馮傲的太子打了一仗,我們小勝。”


    “真的?”梅非笑了笑。“那你怎麽會到這兒來?”


    “我是來取一樣東西的。”連隱拉過她坐下。“你也知道,平嶺聯軍,平陽和嶺南的郡官裏藏了不少馮傲的人。我這一次到宮裏來,正是和宮裏的人接應,取一份記錄了馮傲分布在平嶺的暗線名冊。”


    “真的?”梅非鳳眸一凝。“據我所知,馮傲應該有兩批暗線。一批是直接隸屬於他的暗線,藏在各地官員當中,還有一批是天水門的暗線,潛伏在重點人物的身邊。你所拿的名冊是哪一種?”


    “現在隻能弄到官員裏的那部分名冊。”連隱沉吟一刻。“至於天水門的暗線,聽說歸馮傲身邊一個叫做無苗的謀臣所掌握,這人來去無蹤,行動莫測,要想從他那裏拿到名冊,實在難上加難。”


    “無苗先生?”梅非微訝。“原來他也跟天水門有關麽?”


    “不僅如此,聽說他還是天水門的前門主。”


    “等等。”梅非的腦子轉得飛快。“天水門的前門主,無苗,秀禾——他是孫秀禾?!”


    “姐姐,你認得他?”


    “認得。”梅非胡亂地點點頭。“不但認得,還說過幾次話。真沒想到——無苗對秀禾,這的確是昭然若揭,可誰又能想到那兒去?等等!”她的表情忽然變成了驚惶。“孫秀禾,他是——”無辛的師父?!


    無辛的師父,天水門的前門主,馮傲的謀臣,清槐夫人的好友?


    這幾個詞在她腦子裏不斷地來回盤旋。這個人,究竟是什麽來頭?他的目的又是什麽?


    “姐姐!”連隱見她臉色蒼白,不免有些焦急。“你想到什麽了?”


    梅非強逼自己冷靜下來。“阿隱,這些消息是誰查出來的?是否可靠?”


    “是容師兄安排到宮裏的接頭人。她來自月氏國,所以跟大師兄一樣,有些特別的本事。這些消息既然從她手裏傳出來,多半可以相信。”


    “你說的是——晏妃?”梅非皺著眉,搖了搖頭。“我有些糊塗了。明明月氏王室是幫你和西蜀,怎麽又跑去幫平陽了?”


    “這我也不太清楚。不過容師兄說過她可以信任。”


    “那——她知道你的身份麽?”梅非壓低了聲音。


    連隱搖了搖頭。“應該還不知道。大師兄和尹先生說過,我的身份在月氏王室中也隻是少數人才知道的秘密。”


    “對了。”連隱忽然抓住她的手,神情有些焦急。“見到姐姐一高興,差點兒誤了正事。我這次來,除了拿名冊,還要帶你走。”


    “帶我走?”梅非愕然。


    “不錯。西蜀接受賜婚的事你應該知道了罷?留在這兒已經沒什麽意義,姐姐,你跟我走罷。晏妃她做了布置,我們一定能逃出去。”


    “可是——”梅非心中一亂。“我不能走。”


    “為什麽?”連隱有些驚訝。


    梅非轉過身,走了幾步。“我答應過無辛,要在這兒等他。”


    “姐姐!”連隱怒意隱隱。“他都要娶公主了,你還要等他?”


    “我相信他一定有自己的布置。如果我走了,會讓他措手不及,搞不好還會壞了他的布局。”梅非搖了搖頭。“不行,我不能走。隻要他一刻還沒娶公主,我便一刻也不能離開皇宮。”


    “姐姐!”連隱幾乎要咬牙切齒。“你怎麽——”


    “阿隱,你聽我說。”梅非依然倔強。“不僅僅是跟無辛的約定。還有,如今我在皇宮裏暫時是安全的,若是我跟你走了,馮傲派人捉拿,到時候一定會拖累你。而且有些事,我還得在這裏弄清楚。”


    “什麽事?”


    “關於那個無苗先生的事。若能找到契機,從他手裏弄到天水門的暗線名冊便是最好。”


    “姐姐——”


    “你不必勸我了。我心意已定。”梅非看見他臉色瞬間變得黯然無光,心有不忍。“阿隱,我不會有事。你隻要照顧好自己,好不好?”


    連隱死死地盯著她,半響才轉開眼去,麵白如紙。“好罷。既然姐姐已經決定了,我也隻好妥協。”


    “時間不多了。”晏妃忽然不知從哪兒轉了出來。“過了子時,禦林軍便會巡邏到這邊,你們準備好了麽?”


    “嗯。”梅非握了握連隱的手臂。“阿隱,小心些。”


    “林姑娘,你不走麽?”晏妃目露微訝。


    “我不走。”梅非搖了搖頭。“晏妃娘娘,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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