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久在門扉上敲了敲。


    “進來。”容璃的聲音傳來。


    他推開門, 走了進去。


    “大師兄?”容璃正拿了筆在寫什麽, 見他進來,連忙起身相迎。


    “坐,坐。”上官久揮了揮手, 示意他坐下說話。


    “大師兄,是否有事相詢?”容璃放下筆, 似乎已經恢複了過來,不見之前的頹唐。


    上官久點了點頭, 順便瞟了一眼容璃麵前的宣紙, 隻見上頭密密麻麻地寫滿了重複的詩句,隱約可見兩段:“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他想細看時, 容璃卻不動聲色地將宣紙掩了去。


    “大師兄有話但說無妨。”


    上官久咳了咳。“小五的事情, 我知道你也很難受。別在意雪卿說的話,他就是直腸子, 說話不經大腦的。”


    “我明白。”容璃垂下眸, 勾了勾唇。“其實他說的倒也沒錯。如果當初我能多些勇氣的話,也許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上官久沒有料到他如此直白地坦誠了心思,倒是愣了愣。


    容璃展開手上的宣紙,凝神望著紙上的詩句。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 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他輕聲誦出詩句, 伴隨著一聲低歎。


    “我好像在哪兒看過。”上官久揪了揪胡子。“是‘詩經’裏頭的?”


    “不錯。這一段是‘采薇’裏的句子。”容璃微微一笑。“講的是一名出征的兵士在歸家途中的所感所想。”


    “唔……”上官久琢磨著這幾句話。


    “從小我便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要拿起帥印,號令千軍,在版圖上拓下容家的疆土。”容璃的眼睛失了神,喃喃自語。“若我不能成功,跟隨我的這些將士們的流血犧牲,又有什麽意義?這場戰爭又有什麽意義?”


    上官久愣了愣。


    “我從來,就不是為了自己而活。”容璃苦笑了一聲。“小五她是我最珍視的人,我不想讓她也跟我一樣,活得失去了自我。”


    “她那麽鮮活動人。”容璃站起身,手指撫摩著宣紙上的筆墨。“我不忍心把她困在我身邊,我想讓她活得自在。可我沒想到的是,她還是沒能逃離這亂世之局。”


    “老三……”上官久感覺到自己說話也變得艱難。“既然小五已經去了,你就忘了她罷,不如好好珍惜眼前人。紅月她是個好姑娘。”


    “我當然知道。”容璃回過頭,目光清冷,透亮。“我隻是忍不住懷疑自己當初的決定。因為我的不忍,因為我的不願,讓四個人都痛苦。這樣做,到底是對的麽?”


    上官久的腦中一片空白。


    容璃的意思……四個人……


    “老三,我——”


    “大師兄,別說了。”容璃搖了搖頭。“我隻恨沒有早些知道。”


    上官久垂下頭,久久不語。


    “再說這些,也沒有意義了罷。”容璃突然笑了一聲。“大師兄,不如我們對飲幾杯,忘了這些紅塵俗念。”


    “好。”上官久揪了揪胡子。“咱們兄弟難得聚在一塊兒,不醉不歸啊。”


    “我也想試試喝醉的滋味。”容璃勾著唇,忽然想起梅非之前說的話。


    “如果怎麽也喝不醉,不妨試試裝醉。也許裝著裝著,便真的醉了。”


    容璃笑得清淺。


    小五,若是可以,我也想醉一回啊。


    梅非去廚房裏拿了些點心,敲了敲薑紅月的門。


    門被打開,薑紅月有些驚訝地看著梅非。“許姑娘?”


    “紅月將軍,我家主子讓我拿些點心來給你。”梅非朝她笑了笑。“紅月將軍,你都沒吃什麽東西。再用一些罷。”


    薑紅月愣了愣,隨即讓她進來。“多謝了。”


    薑紅月的房間布置得很簡單,桌上隻放了一對雙劍,劍柄上分別掛著一個串著蝴蝶狀玉墜的紅穗子。


    梅非將托盤放到桌上。


    “不如你也一起吃一些罷。”薑紅月出言挽留,卻正合了梅非的意。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梅非眨眨眼。“我正好也沒吃飽。”


    兩人對視而笑,在桌邊坐下。


    “剛剛是我失禮了。不該那樣離開的。”薑紅月很有些歉意。“害得大家都沒吃好。”


    “這怎麽能怪你!”梅非搖了搖頭。“是雪卿公子說話過了點兒。”


    “他說的不過是實話。”薑紅月拿了一隻饅頭,撕開一條放進嘴裏。“當初那場婚事,我也隻是遵從了父親的安排。”


    梅非有些意外。薑紅月會主動跟她這個“陌生人”提到這些私事,倒是她完全沒有料到的。不過既然已經說起了,她也順著說了下去。


    “將軍身上背負了責任,這也是可以理解。其實你跟容將軍一樣,都是不得已。”


    薑紅月抬眼,看了她一會兒。


    梅非頓時有些不自在,心頭打著小鼓兒回想剛剛是不是說錯了話。


    “造化弄人。”薑紅月笑了笑,眉宇之間頗有些愁緒。“新婚那夜,我頗有些抗拒。容將軍他以禮相待,我以為他生性冷清,也算鬆了口氣。”


    梅非更加不自在。這麽私密的事情,紅月為何要說給她聽?


    “今日才知道,原來他與我一般另有所思。”薑紅月搖了搖頭。“我向來隻歎自己無緣於情愛,未曾想這場婚事對他也同樣傷懷。”


    梅非心頭一痛。容璃的事,對她而言已恍如隔世。


    她有了莫無辛,覺得自己的幸福快要滿溢而出。可是知道容璃和紅月過得不好,卻還是會難過。


    容璃的心思,其實她也漸漸地明白了一些。知道他當初不是不愛,隻是不能。她放下了過去,他卻還沒有。


    他沒有,薑紅月也同樣沒有。上官久,大概也沒有。


    四個人中隻有她得到了幸福。梅非忽然有些惶惶。若不是遇上了莫無辛,若不是他以這樣強勢的姿態占據了自己的心,是不是她到了現在也同樣還放不下?


    “為什麽——不放下?”梅非說得有些艱難。話出了口,才覺得有些逾越。


    “放下?”薑紅月卻沒有絲毫的異樣。她隻是垂著眸,小口小口地咬著饅頭。


    “對啊,其實容將軍也會是個好的歸宿罷?”梅非著了急,索性看著她。“雖然他看上去清冷,但心卻很軟。隻要對他溫柔,給他一些時間——”


    “我知道。”薑紅月對她柔和地笑了笑,明豔的五官一片平和。“可是我還做不到。”


    梅非愣了愣,再也說不出話來。


    “要走?”


    容璃挑眉,看著麵前的連隱。


    “是。”連隱垂眸。“三師兄,我知道這麽做不合軍規,也對不住大家。但無論如何,我也要去昌平把姐姐帶回越州。畢竟那兒才算是我們的故鄉。就算她去了,我也要讓她回故裏安葬。”


    容璃點了點頭,眉心微蹙。“你說得沒錯。既是如此,我也就不多加挽留了。大師兄和師父這一次過來,是要與你一同去麽?”


    “是。”


    “好。”容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好在越州生活罷。戰事結束之後,我再去看你們。”


    “多謝師兄成全。”連隱單膝跪地,抱拳行了一禮。


    “快起來罷。”容璃扶起他。“什麽時候走?”


    “待明日與北戎一戰之後。”連隱唇角微抿。


    “好。明日你做先鋒,可要多加小心。”容璃拍了拍他的肩。“小六,我看你這兩天精神不太好,明日大戰在即,好好休養。”


    “是。”連隱點了點頭。


    定懷城外,十裏丘陵地,硝煙彌漫,烽火連天。


    忽聞戰鼓聲聲震天,威喝怒吼,兵戈相擊之聲不絕於耳。


    連隱一身環鎖鎧,領數千平嶺騎兵,手持銀槍,腰佩青鴻劍,桃花眸冷肅,與北戎雄鷹之軍對麵而峙。


    北戎軍的先鋒是一名年逾三十的壯年漢子,身穿魚鱗甲,手裏拿了一根長約五尺的狼牙棒,眉眼凶悍。


    梅非和莫無辛潛伏在遠處的山丘上觀戰。


    “這是北戎的第三猛將巴圖。”莫無辛緊盯著場上的情形。“據說他那一根狼牙棒以西域鐵木所為,重達數百斤,鮮有敵手。”


    “第三?那第一和第二是誰?”梅非聽得心驚肉跳,隻得說些話來轉開注意力。


    莫無辛轉過眼來。“第一是這次帶兵的阿穆爾王子,第二是五王子巴雅爾。”


    “原-原來如此。”梅非其實都沒聽進去。她緊緊盯著巴圖的動作,害怕他下一刻就朝連隱攻去。


    “別擔心。”莫無辛輕輕歎了口氣,在她肩上握了握。“連隱他經曆了不少場戰事,沒那麽容易被傷到。”


    梅非點點頭。“我知道。但阿隱這兩天的表現有些奇怪,沉默得反常,叫我不能不擔心啊。”


    這時,隻聽見巴圖策馬向前幾步,朝連隱大聲吼了幾句什麽,頓時兩軍一片沸騰。


    梅非隔得太遠,聽不清晰,急得伸長了脖子。“他在說什麽呢?”


    “他在要求跟連隱單挑。”莫無辛蹙眉。“兩軍交戰,一般是不會單獨挑戰的。想必是這個巴圖知道連隱的影響力,想打敗他一挫士氣。”


    “可惡。”梅非咬牙切齒。“他這麽一挑釁,阿隱他也隻能接受了。”


    “不錯。帶兵最忌被人輕視,失去威信。他一定會答應。”


    話音剛落,隻見連隱□□一掄,也回了幾句話,單身策馬出了隊列。


    巴圖迎上前去,兩人兩騎,漸行漸近。


    行至戰場中央時,巴圖忽然發難,狼牙棒劈頭蓋臉朝連隱的麵門而來。連隱腰身一側,躲過了這一襲擊。


    巴圖見此突襲未能成功,竟一鼓作氣,將手中棒柄一掄,朝連隱橫掃過去,不留絲毫喘息之機。


    連隱腰身前送,上身後仰,躲過這一掄後,□□一轉,刺向巴圖的背心。


    巴圖趕緊俯身,又躲了過去。


    兩人來回幾下,狼牙棒和□□相擊數次,看得梅非的心時而抓緊,時而放鬆,折磨得很。


    “小梅子,你還是別看了罷?”莫無辛見她臉色蒼白,頗有些心疼。“這戰場上,無情廝殺難免。”


    “我明白。”梅非雖然擔憂,卻還堅持著。“我得看下去。”


    這邊巴圖和連隱已經數十回合,旗鼓相當。


    巴圖忽地大喝一聲,狼牙棒用力一劈,竟然將連隱座下馬匹的右前腿生生劈斷,馬兒慘嘶一聲,向地上倒去。北戎軍中一陣叫好之聲。


    連隱絲毫不亂,幾乎在同時,翻身而起,□□戳向巴圖的馬身,而後穩穩落地。馬兒一吃痛,高高上揚了前蹄,巴圖沒能穩住身形,從馬上摔了下來。


    平嶺軍中頓時爆發出一陣歡呼和嘲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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