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澈是個簡單的人。


    他過的很簡單, 想得很簡單, 要求很簡單,理想也很簡單。整個人就像是山裏流出的泉水,清透見底, 隻是他不愛跟陌生人說話,又長了一副冷冰冰的相貌, 反而叫人看不懂,不敢接近。


    他活得極隨意, 在乎的東西也不多, 情感大多時候都很平淡,沒有起伏。


    世界上就有這麽一些人,他們對外界的感知總是遲鈍一步, 對情感的需求並不那麽渴切, 他們的愛憎也總是淡淡的,不深不濃, 表麵上看有些涼薄。


    穆澈就是這樣一種人。


    他從小在宮中長大, 母妃吳妃雖不是最受寵的,但畢竟身為北戎的公主,也頗受馮傲的尊重,於是他在宮中的日子過得也算是不錯。


    吳妃其人,淡泊豁達, 與世無爭。也許是受了她的影響,穆澈從小便一臉冷清,不愛與人言語交往, 卻偏愛習武。宮中的武學典籍被他翻了個遍,馮傲為皇子們所請的武師也漸漸無力相授。馮傲見他有習武的天分,便將他送到了越鳳派。


    越鳳派收弟子,向來隻看天資品性,不論出身。


    穆澈天資聰慧,被選中做了蕭攬的弟子,排行第二。


    按照越鳳派的規矩,每個弟子最多隻能修習一至兩門武功,是求精不求多之意。穆澈入派時年僅十二,修習的是飛空掠影刀和移穴法。不過短短三年的工夫,他便將這兩門工夫練得出神入化,讓大師兄上官久歎為觀止。


    三年之後,他自請下山。明著說是四處遊曆,其實是去了別的門派觀摩偷學,一直到十六歲被馮傲召回北都。


    馮傲知道他是個有用之才,便將一些不便引人注意的要務交予他做,給了他一個額外的名字“穆澈”。


    那時他正無聊得很,終於有了些發揮自己專長的事情可做,便欣然接受。也是這麽一來,碰到了梅非。


    後來兩人漸漸交往得多了,他也挺喜歡這個師妹,處處護著她。能叫他喜歡的人不多,所以他挺珍惜。在後來她走了,他隻是覺得有些惋惜,有些惆悵,卻也很釋然地放下了。


    若有人問他,你有沒有喜歡過小非?他也許會茫然地想一想,然後不確定地點點頭。他也許會說:“若她願意,我自然是覺得好的。”


    但若是問他:“你為什麽不爭取,也不傷心?”


    他會詫異一番。“為何要爭取?為何要傷心?”


    這就是穆澈式的情感。細水長流式的,不算熱烈,沒有撕心裂肺式的糾纏。若得到了自然有些歡喜,但沒有得到,也並不傷懷。所以說他簡單,欲望很少,不容易受傷,也不容易失望。


    平心而論,他一點兒也不喜歡戰爭。當年他習武,完全是個人愛好,要將自己生平所學用來殺那些個不如他的人,實在無趣。尤其是三足鼎立之後,麵對著連隱所領的蜀軍和容璃所領的平嶺聯軍,他總覺得麻煩得很。


    簡單的人,最怕麻煩。


    當初他為了躲避麻煩的婚姻,不惜主動領命東奔西走數年也沒個人影,如今麵對這麻煩的局麵,他沒有一天不在琢磨脫身之計。


    所謂的家國責任對他而言不是多大的問題,這江山誰愛坐誰坐,反正他沒興趣。馮傲此人對兒女也算不得上心,他們的父子之情很是淡薄。唯一放不下的是他的母妃。


    他要想走容易得很,但這麽一來吳妃卻難免受到牽連。


    蘄州的那場箭陣,卻有意無意地給了他這個機會。


    穆澈那時領了先鋒隊探路,迎頭便遇上漫天的箭矢,周圍慘叫聲連連,血肉橫飛。他連忙一邊調轉馬頭命眾人朝樹林裏躲,一邊策馬飛奔。再好的武功在此等箭矢網陣裏也如同虛設,他背上中了兩箭,進樹林後不久便暈倒在馬背上。


    索性他當時騎的是與自己相伴多時的“黃金”。若是換了別的馬兒,早就在慌亂之中把他給撂了下去。“黃金”頗通人性,反而跑得更加穩健,把他給遠遠帶出了戰場。


    再醒來的時候,已身在異鄉。


    注意,這“異鄉”不是他鄉的意思,而是“怪異的地方”的意思。


    這地方四麵依山傍水,山上種著大片的向日葵和茶樹,水裏長滿了子午蓮。山中不過幾十戶人家,竹屋石磚路,很有些世外仙鄉的飄逸。


    當然,怪異的並不是這地方本身,而是住在這兒的人。


    救起穆澈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梳著雙鬟,額間稀稀落落幾根劉海,一雙鹿眼靈動過人。


    “你醒了?”


    穆澈動了動身子,視線掃到自己的胸口上的紗布。“是你救了我?”


    他的語氣有些冷淡無禮,那少女也不見怪,反而盈盈一笑,露出一對梨花渦。


    “是啊!”她跳到他身邊,對著他的臉來來回回地掃了一通。“我的眼光果然不錯。”


    穆澈咳了一聲,拉起被子蓋住胸膛。“這是哪兒?”


    “這是蓮葵村。以後也是你的家了。”


    穆澈愕然。難不成他長得很像無家可歸的流浪兒?


    那少女見他不語,索性一側身坐上了床榻。穆澈一嚇,往後一縮。


    “我叫清菀。你呢?”


    “穆澈。”他皺了皺眉。“別靠過來。”


    “怎麽了?”清菀很納悶。“你不好意思了?”


    她忽然笑了一聲,音若山泉。“你以後還要做我的雙修伴侶,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做你的——?”穆澈呆了一呆。“什麽?”


    清菀朝他眨眨眼,跳下了床榻。


    “我忘記了,你是外人,不懂咱們的規矩。沒關係,慢慢來就是!”


    穆澈的唇角抽了抽。


    “我的傷已無大礙,多謝姑娘相救,在下也該告辭了。”


    “你要走?去哪兒?”


    “這與姑娘無關。”


    “恐怕不行呢。”清菀一臉無辜狀。“進了蓮葵村的人,就不能再出去了。除非你做了我的伴侶,也許我能幫你向村長大人說說。”


    “似乎不是我主動進來的。”穆澈已經黑了臉,一張冰山臉散發寒意。


    清菀卻似絲毫未察。“你再休息休息,我去做些吃的給你!”


    “喂——”


    她頭也不回地出了門。徒留穆澈一腔鬱悶坐在床塌上。


    待穆澈傷恢複得七七八八,又試圖逃走數次未遂後,才漸漸對這個奇怪的村落有了些了解。這兒是湖州附近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周圍的山看上去很普通,卻怎麽也走不出去,繞了半天又回到入口。


    蓮葵村隻有幾十戶人家,姓氏大多為鬱,村民之間極為親善。幾乎所有的村民都不諱言習陰陽雙修一事,且以此為重。大凡男女成年之後,便要尋得雙修的眷侶,若村內尋不到,便去村外尋找。當然,除非是結為眷侶,否則外人是絕不允許被隨意帶入的。據說這村子與外界的交界處還有些奇奇怪怪的陣法,隻有本村人才懂得出入之道,是以直到現在也無外力相侵,成了個實實在在的桃花源。


    救他的這名少女鬱清菀,今年恰十六歲,正要尋個雙修的眷侶,這便遇上了他,把他給救了回來。


    不止是他。聽說另一戶人家有姑娘也救了名外界的男子,現在正鬧騰得厲害。


    穆澈頗有些鬱悶。難不成就被活生生困在這個怪地方?


    陰陽雙修之術,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天水門。但他也向鬱清菀試探過天水門的事,她看上去似乎的確一無所知,甚至根本就沒聽過天水門的名字。


    穆澈用盡了辦法也沒能逃出去,隻得先住了下來再做打算。所幸鬱清菀也不欲強人所難,隻讓他好吃好住,白日裏便帶了他一同勞作。


    村裏人大多以采茶采筍為生,采到的茶筍經過一些前期的處理之後便拿到外界去賣。賣得的錢再用於采購柴米油鹽生活用品。這裏的茶葉和竹筍都有種獨特的香氣,很受歡迎。這樣的生活他們一直過了數百年,簡單,無憂無慮。


    “這兒很美。”


    穆澈站在山腰上眺望村落,隻見這些青翠竹屋點綴在綠水白蓮之間,水霧氤氳,更勝畫卷。


    鬱清菀背了一隻竹簍,小臉泛粉,手指靈巧地飛舞著采摘嫩芽。“阿澈,以後啊,你天天都可以看這樣的美景。”


    “你喚我什麽?”穆澈蹙了眉。


    “阿澈啊。”清菀朝他笑著,梨渦顫顫,燦爛極了。“或者你喜歡我叫你未來夫君?”


    穆澈深感無力。


    “阿澈你看,那是清竹救回來的那個男人。”清菀指著另一邊叫他看。“聽說要死要活地想出去,還說已經有了心上人。嘖嘖,還好你沒這麽麻煩。”


    穆澈轉頭過去,隻見一名粉衣男子,長得倒是眉清目秀的,神情卻很有些忿忿。


    “你們這是強娶!不,是強嫁!知道麽?”


    清竹是個高挑纖瘦的少女,見他如此隻嬌媚地笑了一聲,不慌不忙。“還就強嫁了怎麽著?小魚兒,反正你是別想出去了!”


    “我說了多少次,別叫得那麽惡心,我跟你不熟!”


    那男子越發憤怒,漲紅了臉。


    “我們很快會熟起來的。”清竹朝他曖昧地擠擠眼。“非常熟。”


    “你——”男子噎著,半天蹦不出一個字。“不要臉!”


    清竹柳眉一挑。“不要臉?好,本姑娘還真就不要了怎麽著罷!”


    她伸手朝他腰上一點,他頓時僵直在原地。隨即她便勾住他的脖子咬了上去。


    周圍的村民們圍觀得很歡喜。


    穆澈覺得那男子頗有些眼熟,摸著下巴想了想才恍然記起了他的身份。


    沒想到他也在這兒?


    他輕笑一聲。


    那男人被強咬之後,羞憤欲死偏偏動彈不得,眼眶也濕了,很有些梨花帶淚的味道。


    “我——我不喜歡你!嗚——女流氓——我有喜歡的人了——放開我——嗚——”


    清竹鬆開手,皺著眉打量他,終於歎了口氣,拍拍他的肩。


    “乖,別哭啊。”


    男人聞言越發委屈。


    清竹朝周圍望了望,圍觀的村民們自覺地轉開了眼。


    她手一點,又解開了他的穴道。


    男子咬著唇,指著她顫抖了兩下,終於轉身掩麵狂奔而去。


    清竹搖搖頭,頗有些惆悵的樣子。


    “清竹姐!”


    清菀朝她晃了晃手臂。清竹看見她,隨即走了過來。


    “他還是鬧?”


    “你也看到了。真是麻煩。”清竹歎了口氣。“沒想到外麵的男人這麽別扭。還是你有福氣。”


    “就這別扭勁兒,你也偏偏要他?”


    清竹呆了呆,臉頰微紅。“我就喜歡小魚兒這別扭樣。”


    清菀會意,拉過穆澈來。“阿澈,你說說,那樣的男人到底是怎麽想的?”


    穆澈瞟了一眼清竹,轉了轉心思。


    “他那是欲迎還拒。”他一本正經地說。


    “什麽意思?”清菀和清竹都有些疑惑。


    “也就是說,他其實是喜歡你的,隻是還放不下麵子而已。”穆澈覺得自己似乎也被這怪地方影響,才說了那麽多莫名其妙的話。“清竹姑娘,你的攻勢還得再猛烈些才行。”


    清竹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多謝多謝!”


    她一臉欣喜地追了上去。


    清菀笑了一聲。“阿澈,你還真懂他的心理?難不成你也跟他一樣?”


    “當然不是。”


    “不用說了,我明白的。”清菀朝他擠擠眼。


    穆澈捧了額,覺得自己是在自討苦吃。


    那次之後過了不久,清竹和那男子便辦了喜事。


    穆澈在這簡單的地方生活了兩年,漸漸習慣了這裏的生活。相比較而言,這種簡單的日子甚至比外麵更適合他。若不是因為外頭還有自己的母妃,他倒還真有了安心在這兒生活的意思。


    清菀看出了他的心思,答應讓他出村,前提是得讓她跟著。


    他也應了下來。


    這個時候,平陽倒戈,與西蜀聯合,直逼北都。


    他並沒有再回去,而是找了個機會把自己的母妃吳妃接了出來,三個人又回到了蓮葵村。


    再後來的事情發展得自然而然。


    回到蓮葵村後,他與清菀成了親,共同修習那個傳承已久的——咳咳,雙修之術。他們一共生了五個孩子,活得相當長久快活。


    簡單的人,自有簡單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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