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這樣的事情,其中指不定暗藏著什麽東西。


    從公路局離開,沈放不顧一切直奔夜色咖啡館裏去,就那麽坐在一邊,焦急地看著另一桌子上擺放著的煙盒。


    可偏偏天色已經都快要黑下來了,他還是一直沒有等到組織的回應。


    沈放看了一眼表,已經是八點多了,接著歎了口氣,眉頭擰在一起,拿起禮帽走出了夜色咖啡館。


    就在那夜,他還有事情要做。


    而且許是正因為相約十點,所以任先生沒有想到這個時候會發生什麽變故。


    中央飯店的西餐廳裏,沈放走了進來時候屋內已經觥籌交錯,推杯換盞,興致正濃。


    國防部何主任瞧見沈放像是瞧見了親人一般,忙招呼著:“沈副處長,今天我們得喝兩杯。”


    他們這樣的人本就是這樣,有權有利,不管滿足了哪一項,都足以讓他們稱兄道弟。


    舉杯碰撞,一飲而淨。畢了沈放微微一笑。


    “何主任真給麵子啊。


    “客氣,大家同為黨國效力,以後打交道的機會多了去。”


    沈放仔細一向才覺得這話似乎言外有意,即刻便明白了她了意思,忙跟著附和:“當然了,何主任關照話的一分一毫都不會差。”


    何主任拍了拍沈放,麵色看上去十分好。


    “沈老弟就是好說話,比那個老羅好打交道。”


    那個是個鐵公雞,可偏偏他也不肯讓步。


    “過獎了。”沈放低頭自謙,說話間遠遠地看到秦參謀也在酒會中,兩人目光交匯,相視點了點頭。


    眾人酒意正酣,沈放幾杯下肚,便已薄醉,故意很張揚。湯姆森本在旁邊,這會兒走過來跟他打招呼,兩人碰杯。


    “沈副處長,你們要的那幾批貨已經在海上了,過不了幾天就能到港。”


    “好啊,我想你的戶頭上也應該多了點內容。”


    湯姆森點頭,這樣的生意他很滿意,也有些沒想到。


    “沒想到你們還真大方。”


    沈放撲哧一笑,糾正他:“不是我們大方,是中國的市場大”


    湯姆森讚同,接著說:“看來以後這樣的生意可以持續下去了。”


    “當然,隻要你願意。”


    他已經有些後怕了,萬一事情再出問題,他還是須得給自己留後路。


    “願意,肯定願意啊。”


    說著湯姆森還要跟沈放再喝酒,沈放卻尷尬一笑。


    “今晚有點喝多了,這杯喝完,我得先走一步了。”


    之前從未有過的情況,叫他有些好奇:“你要走?這可有點不像你。”


    沈放打哈哈,不過理由充分:“沒辦法,你也不想我喝多了把你的賬戶記錯了吧?”


    兩人一笑化解僵局,沈放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繼而低頭他看看表,時間是9點30分。


    還有半個小時。


    沈放忙又湊到羅立忠身邊說著:“羅兄,家裏有點事兒,今天得先走一步。”


    “叫小江送你?”羅立忠問他。


    是看他醉了麽?他就是要醉了開車,就是要那麽一份危險。


    沈放擺擺手,盡力保持清醒:“沒事,車還能開。”


    上了車,裝出來的醉意在街頭冷風中頃刻煙消雲散。


    行到五裏坡的時候沈放瞧見路邊停著一輛破舊的貨車,上麵雜亂的放著貨箱,而任先生就在車邊站著。


    看了看手表,遠處車燈照射了過來。


    沈放將車開過去停下,繼而下了車走到任先生麵前。


    任先生語速很快交代著:“偽造車禍現場的一切都準備好了,今晚,你會變成一個販酒的客商,從明天開始沈放將不會存在,你會有新的證件新的名字,回到解放區你也要用新的名字以迷惑敵人。”


    一切都是照常進行,沈放點了點頭。


    接著任先生拿出一身商販的衣服遞給沈放:“把這套商人的衣服換上吧。”


    沈放接過衣服,略遲疑有些遲疑,眉心皺著:“你收到我的消息了麽?錢必良同誌已經暴露了。”


    計劃已經進行著,他沒有因為錢必良的事情有所動作,但到底還是無比關心。


    任先生點頭:“我是剛剛才知道這個狀況,咱們的係統不可能反應那麽快,而且我今天的任務首先是要保證你安全的離開南京。”


    剛剛知道的?也就是說,並非是靠著自己的消息傳遞出來的。


    沈放忽然想到任先生提到的那個自己的幫手,也忽然間想到秦參謀在酒會現場和他的目光交流。


    他竟沒有反應過來,當日在國防部偷情報時,是秦參謀進來叫走何主任。


    而且當時在門口暈倒時,模糊的目光中,秦參謀似乎是第一個趕到他身邊的。


    “國防部軍需處的秦參謀是不是我們的人,是不是他一直在和錢必良聯係。”


    這是他的推測,九分把握。


    任先生一頓:“為什麽這樣問。”


    “錢必良是公路局的,秦參謀是國防部軍需處的,這兩個部門聯係密切,如果秦參謀是自己人,那麽跟錢必良接頭的可能就是秦參謀。”


    沈放說著他的推斷,任先生保持沉默。


    “我上次昏倒時,微型相機,是不是秦參謀轉移的?”


    這樣看來,似乎已經沒有再瞞下去的必要了。


    任先生思慮片刻,說道:“是,秦參謀是自己人。”


    沈放一驚,如今錢必良暴露了,那麽他會很危險。


    “你通知他了麽?”


    “我會想辦法的。”


    任先生的耐心被他消磨幹淨,瞪著一雙眼睛看著他。


    就在沈放準備脫下軍裝換上破舊的客商衣服的時候,沈放看著自己的國民黨軍帽,將動作停下了。


    “不,我現在不能走。”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叫任先生詫異,畢竟這是沈放一直以來所想要的。


    “為什麽?”


    沈放凝眉,咽了好幾口唾沫。


    “那個活動信箱所在的街道已經被中統的人封鎖了,咱們的同誌根本沒機會靠近,唯一可能接近那個地方的隻有我。”


    這是中統一貫作風,守株待兔。為了救一個人直接搭上另一個人,沒什麽意思。


    說著沈放揮了揮手裏的國民黨軍官的帽子。


    任先生疑慮:“可你怎麽辦,我們已經安排好了一切。”


    這已經是他的第二次機會了。


    沈放卻還是強行微微一笑:“反正早一天走和晚一天走,並沒有什麽不同。”


    “今天是你離開最好的機會,以後國民黨對蘇北根據地的封鎖會越來越嚴,想走可就沒那麽容易了。而且是你去通知秦參謀,一樣很危險,一樣會讓自己暴露。”


    任先生提醒他。


    沈放卻瞧著已經有些焦急,似乎刻不容緩。


    “任何人的暴露都是危險的,你也一樣。汪洪濤是死在我麵前的,我不能看著自己的同誌冒險,再耽擱時間,我都沒把握能趕在秦參謀去查看秘密信箱前攔下他。”


    “可今晚你必須走,這麽好的機會,以後不見得會有了。”


    這是拋給他一個選擇麽?


    沈放表情嚴肅,似乎並沒有半分糾結,語氣是質問:“讓我看著自己的同誌送死麽?”


    任先生被他噎得無話可說:“你!”


    這會兒實在不容許他們再繼續爭辯下去了,沈放忙安排著:“好了,我們分頭行動,你設法通知周達元,錢必良暴露了周達元也會很危險。”


    任先生卻依舊堅持:“不!我會派人分頭行動,你還是按照原計劃撤離。”


    “這次我不能聽你的。”


    任先生還要說什麽,隻見沈放已經上了自己的車,將車發動離去,隻剩下任先生一臉的焦急卻又無可奈何立在原地。


    駛回南京城門,到成賢街的街道邊,沈放將車停下。


    夜已經有些深了,月色不大明亮,昏昏暗暗的。


    沈放透過擋風玻璃注意著車窗外的一切,隔著一個路口,沈放看到了成賢街裏的那些喬裝改扮進行監視的中統特務。


    特務都在,那說明秦參謀還沒有出現,否則現場不應該是這樣的狀況。


    一切都還來的及。


    可是怎麽才能提醒秦參謀呢,去找他已經是不可能了,也許他就在附近,沈放一時想不出好的辦法,隻能發動車子暫時離開。


    他最終將車子停在了在與成賢街成丁字交叉口的杏花街上,四周無人,他安靜思考者,一麵注意著街道,忽然看到了路邊的公用電話亭。


    如今千鈞一發的時候,稍微有一點的辦法也隻能是一試,他腦袋裏快速轉動著,接著下車走進那個電話亭,撥通了一個電話。


    那邊人應了話,沈放開口說道:“是警察局麽?成賢街有共黨分子冒充中統在活動,他們在印發傳單。”


    “……對……成賢街。”


    沈放知道,一會兒來的不隻是警察,軍統的係統對警察係統滲透很深,隻要有共黨活動的消息,警察來了,必定軍統的外勤人員也會跟來,現在隻希望警察能先於秦參謀趕到,隻要鬧起來有動靜,秦參謀自然不會傻到自投羅網。


    他說完便掛上電話,將身影隱匿到黑暗中,注視著成賢街的方向。


    萬幸的是,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最後路口的一個茶莊漸漸熱鬧了起來,沈放到底都沒有看見秦參謀的身影。


    回到公寓時候,沈放已經疲憊不堪,心裏的慌張比體力活更加磨人,讓他有些招架不住。


    由是深夜所以整棟公寓都很安靜,隻有他上樓時腳踩在木質樓梯上發出的吱吱聲響。到門口推開門扇,屋裏果然黑著燈,姚碧君似乎已經睡了。


    沈放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繼而緩緩往自己房間裏走去。隻是剛走兩步,突然燈“唰”地亮了,沈放嚇了一跳。


    姚碧君就站在客廳裏,手按在電燈開關上,冷冷地看著沈放。


    又是這一出。


    沈放有些尷尬地笑著:“你……怎麽不睡覺。”


    姚碧君答非所問:“你居然回來了。”


    就在剛才,她想起早上沈放的一些話,還曾覺得沈林的考慮是對的,沈放他確實打算離開。


    沈放裝出一臉的不解,似乎今日什麽事情也都沒有發生。


    “我回來怎麽了?很奇怪麽?”


    姚碧君抿了抿嘴,接著走到桌子前拿起桌上的首飾:“這是送我的?”


    “嗯。”沈放眼神有些閃爍,這會兒瞧起來似乎有些奇怪。


    他應了一聲,然後想要悄悄推門進自己的房間,姚碧君忽然開口:“我以為這預示著你要告別了。”


    像是做了很久的準備才說出來的話,言外之意,她不需要這樣的物件,她想要留住他。


    沈放停下動作,回頭輕鬆笑著:“告別?什麽告別?我能去哪兒?還能離家出走不成?”


    “那可說不準。”


    姚碧君已經完全猜不透如今的沈放了。


    沈放裝出莫名其妙來:“你想什麽呢?這是我的家。”


    “好,既然你回來了,希望你真的把這當家。當然,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要走,也希望你提前告訴我,不辭而別是很過分的。”


    鄭重其事地宣布,夾槍帶棒地諷刺。


    “你是越說越不著邊兒了,早點睡吧,明兒還要上班呢。”


    沈放隻想盡快結束話題,一言畢躋身進了房間,闔上了門把姚碧君一人扔在客廳。


    等著燈火全都暗下來以後,夜幕籠罩下的公寓樓顯得格外沉靜,似乎一切都在沉睡。


    姚碧君從房間偷偷溜出來,繼而推開沈放房間的門,隻留一條縫朝裏看著。


    她白日裏打了一通電話給沈林,說出了自己的懷疑,沈林還下令封鎖了城門,排查出城車輛。如今卻像是虛驚一場,她還需得匯報一聲。


    接通沈林電話,姚碧君用手指敲打著話筒,那是暗語:他回來了,沒什麽異常。


    說完話她剛將話筒掛上,一轉身時候沈放的房門突然推開了,沈放站在門口。


    “你在打電話?”


    姚碧君一驚,整個人顫抖了一下,話筒掛歪了。


    “你嚇我一跳。”她說著把電話重新掛上了。


    沈放別的不說,直接逼問:“你打電話給誰?”


    “給一個同事的丈夫。”


    說謊帶著心虛,瞧得出些端倪。


    沈放苦笑:“這麽晚?”


    姚碧君篤然點了點頭:“她今晚臨時加班,回不去了,讓我幫她解釋一下,我剛剛才想起來。”


    不可思議,在電話局工作,她自己不能打電話?


    “哦,那你怎麽什麽都沒說就掛了?”


    接連的問題叫她心虛厲害。


    “沒人接,可能是太晚了,人家睡了。”


    說完她回避著沈放的眼光,想要奔著自己的屋裏去。


    “好了我要去睡了。”


    可就在她要進入自己房間的時候,沈放叫住她。


    “看來那個同事跟你關係不一般,不過人家的事兒,你是局外人,操心太多沒必要。”


    聰明人都不擅長將話挑明是,似乎兜圈子更加有意思。


    姚碧君沒說話,沈放看著她繼續說著:“既然這麽上心,那就提醒他,外麵不是很太平,懂事兒的人都知道該去哪兒,不會亂跑的。”


    他是故意的,說完先姚碧君轉身進屋把房門關上。


    看著沈放進門,姚碧君鬆了一口氣,進了自己的房間把房門關上。


    因為設置了通城的哨卡,第二天清早李向輝便向沈林來匯報了。


    “沈處長,昨晚的城關的各個哨卡一切正常,沒什麽發現。”


    這消息他昨天晚上便已經清楚,於是隻回話道:“知道了。”


    李向輝卻並沒有離開的意思,繼續說著:“不過,田中和呂步青昨天有所行動,錢必良服毒自殺,周達元被抓了。”


    服毒自殺?真是個狠角色,那麽這樣說來,如今他們手上隻剩下一枚棋子了。


    “周達元現在怎麽樣?”沈林關切地問著。


    “他人在局裏被羈押,行動科已經開始審訊了。”


    說著話,李向輝欲言又止,瞧了一眼沈林,像是得了允許,繼續說道:“周達元是沈老爺子的學生,您看要不要關照一下,我怕行動科那幫人下手沒輕重。”


    沈林想了想才說:“算了,讓行動科自己處理,沈家該回避的時候得回避,你先下去吧。”


    這樣的事情不是什麽好事,他雖說是做了這麽個決定,但沈柏年對這件事究竟是個什麽看法,他無從猜起。


    為了保險起見,更或者,沈柏年能從他嘴裏得到更多的東西,沈林還是特地回去通知了一回。


    進了家門,偏廳裏沈柏年伏在桌邊還在專注的寫著字。蘇靜婉站在一邊,用一張紙在一副剛寫好的字上吸多餘的墨汁。


    蘇靜婉抬頭看到了沈林,沒有說話。


    沈林開口:“父親。”


    沈柏年還在寫,嗯了一聲算做回應。沈林沒有說話,站在一邊,這會兒卻又有些不太敢說出來。


    察覺到長久地空蕩,沈柏年突然停住筆,端詳著字,沒有抬頭看沈林:“想說什麽就說,磨嘰什麽。”


    沈林一咬牙,出了一口長氣:“昨晚,中統行動科把周達元抓了。”


    麵前的沈柏年一愣,視線這會兒才從紙上挪移開來瞧著沈林。


    “怎麽回事?”


    沈林繃著臉說話:“周達元是您的老部下,原本不想告訴您,但我想還是給您一個心理準備才好,所以……”


    他這是在兜圈子,沈柏年有些著急,厲聲喝道:“怎麽回事兒,說清楚。”


    “這次中統清查政府內部共黨嫌疑人,涉及到了周達元……”


    這回倒幹淨利落。


    沈柏年語氣平靜:“確認嗎?”


    “人證物證俱在。”


    沈柏年聽後放下筆,站在原地良久,深歎了一口氣。


    “那你安排一下,我想見見他。”


    看守所的門被推看,沈林帶著父親進來,門外的陽光讓兩人的身形成了兩個剪影。


    這是一個長長的走廊,兩邊全是囚室,光線陰暗。


    沈柏年看著兩邊的囚籠,眉頭皺了起來,走廊裏渾濁的空氣讓年邁的沈柏年咳嗽了起來。


    沈林不由得扶著:“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改日再來?”


    沈柏年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甩開了沈林的手,向走廊深處走去。


    囚室的柵欄門開了,沈柏年對沈林說:“你在外麵等我。”


    說完,沈柏年走進囚室,沈林歎了口氣,但還是順從地將柵欄門“嘩啦”一聲關上了。


    牢房內比較潔淨,有光線朗照進來,形成明暗分明的兩極。原本坐著的周達元見沈柏年走了進來,努力站了起來。


    “老師。”


    恭謙有禮,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是讀書人的講究。


    沈柏年端詳了一下周達元,他臉上有傷,麵容憔悴,明顯是受過刑了。接著他歎了口氣:“沒想到,你我會在這兒見麵。”


    人活得久了容易有感慨,物是人非,世道變遷。


    周達元卻一笑,不濃不淡:“我有準備。”


    這樣的身份,遲早都會有被發現的危險,見麵倒像是遲早的一樣。


    沈柏年也不與他爭執什麽,此行明顯是在勸慰著:“好吧,事已至此,希望你交代清楚,好早日出去。”


    隻是他有些沒想到,隨後周達元竟搖了搖頭。


    “我沒什麽可交代的。”


    沈柏年低眉:“你不怕他們再對你用刑?”


    而周達元卻隻笑道:“老師當年投身革命的時候也一樣危險,但老師也並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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