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的油水好像淡了。”


    顧城微微皺眉,琢磨了一下,抬起頭看向對麵的彭曉力問道:“你感覺出來了嗎?”


    “很正常——”


    彭曉力眼睛不知道瞟向了哪裏,一邊吃著飯,一邊回應道:“現在不淡點,過年那幾天怎麽讓你感覺得出來幸福的味道呢。”


    “艸!我就說是廚子的事!”


    顧城一拍桌子就要起身去找廚子理論,卻是被回神的彭曉力給壓了下來。


    “你要幹什麽!”


    彭曉力瞪了他一眼,低聲提醒道:“你想連過年那幾天的滋味也失去嗎?”


    “我特麽——”顧城咬了咬後槽牙,瞪著眼珠子反駁道:“我特麽連個廚子都治不了嗎?”


    “誰說你治不了——”


    彭曉力擺了擺手,示意他先坐下再說,嘴裏卻講道:“你現在是領導秘書,一言興邦,誰還能不給你顧秘書這個麵子。”


    “但是吧,你得挨揍。”


    他用拿著筷子的手點了點滿眼不服氣的顧城,說道:“揍你的就是那些吃不著豬肉的人。”


    “憑啥啊!”


    顧城扯了嘴角道:“我特麽也是為了大家好啊,你看看這菜,哪有油腥啊!”


    “小點聲,顯著你嗓門大了是吧。”


    彭曉力瞅了眼周圍,給他解釋道:“你現在去找食堂,人家一定給你麵子。”


    “今天這頓飯能補給你,明天的菜也有了油腥,那後天呢?”


    “什麽後天?”


    顧城皺眉道:“後天一樣啊,沒油腥這白菜都一股子土腥味,給豬吃的啊。”


    “說你憨直吧,你是真傻啊!”


    彭曉力點了點他,道:“你真當咱們廠那肉都是白來的,想要吃多少就有多少啊?”


    “今天吃了明天的,明天吃了後天的,那後天就隻能喝涼水了。”


    他手裏的筷子在桌子上敲了敲,強調道:“你當過年那幾天的夥食標準是怎麽提上去的?”


    “那也不能平時省吃儉用,就過年瀟灑那幾天啊!”


    顧城不滿道:“這不成了拆東牆補西牆了嘛!”


    “合著到頭來,過年吃的好,全是我們平時省下來的……”


    “你要反應,那就去吧。”


    彭曉力見攔不住他,索性也不管了,擺擺手說道:“以後你就當不認識我,我也隻當沒你這個朋友。”


    “你挨揍的時候別念叨我,省的崩我一身血。”


    “誰說現在就反應了!”


    顧城嘴裏喊的歡實,可屁股卻很實誠,坐在椅子上一動沒動。


    你就當他是傻的啊,能在機關裏混了三四年,他才不傻呢。


    別看他咋呼的歡,動真格的他比誰跑的都快。


    這些話是在釣魚呢,看有沒有傻嗶真信了他,主動站出來附和,正好推出去賣掉。


    隻是他咋呼了半天,彭曉力這邊壓著,周圍的年輕人也都不是傻子,哪有上鉤的。


    “你當這兒是大食堂呢?”


    彭曉力用看傻嗶一樣的眼神瞥了對麵一眼,又示意了周圍,小聲給顧城說道:“能在這吃飯的,哪個不是人尖子。”


    哎,這話說對了,機關小食堂不是誰都能進來吃飯的。


    副科級以上的幹部才有資格進來,他們倆完全是沾了領導秘書身份的光。


    不然就以彭曉力副主任科員的身份都來不了,消停去大食堂排隊去吧。


    那有人問了,何雨水怎麽就能來吃飯呢?


    第一,三產的車間主任也是副科級待遇。


    第二,她哥是食堂的值班班長,這條理由蓋過一切,她就是普通職工都能來這兒吃飯。


    “碼的,調蜂窩煤堆了!”


    顧城忿忿不平地嘀咕了一句,瞅著對麵的彭曉力問道:“咱們廠的福利下降這麽多?”


    “不是廠裏的福利下降了。”


    彭曉力抬了抬眉毛,介紹道:“今年過年的福利費沒有降,反而增加了一大截。”


    “但是,領取福利的人多了七八萬。”


    他翻了個白眼道:“你就說給一萬多人發福利,和給九萬多人發福利,能一個樣嗎?”


    “唉——”顧城歎了一口氣,手裏的筷子對飯盒裏的白菜挑挑揀揀地說道:“這日子沒法過了,又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了。”


    “別特麽不知足了——”


    彭曉力瞪了他一眼,強調道:“至少你現在還有白菜吃呢。”


    “放屁——”顧城不忿地說道:“我要是連白菜都吃不上,那不就吃土了嘛!”


    “嗬嗬,說的好像你沒聽說過似的。”


    彭曉力瞧了他一眼,道:“距離吃土的日子才過去幾年啊!”


    “你真是飄了,不知民間疾苦了。”


    “滾犢子吧你——”


    顧城雖然還抱怨著,可筷子夾著白菜也進了嘴,嘟嘟囔囔地說道:“就當憶苦思甜了。”


    “就是去年的日子過的太好了。”


    彭曉力吃的很快,也很隨意,並沒有在意菜裏油水的變化。


    他扒拉著飯菜道:“今年你再看看,明年你再看看。”


    “合著三年計劃,就計劃了個這?”


    顧城眼珠子一瞪,小聲問道:“李副主任說的?領導們就不怕職工們鬧別扭?”


    “怕,怎麽不怕,”彭曉力撂下飯盒,看著他說道:“沒看領導們怕的都不行了嘛。”


    他用手裏的筷子敲了敲飯盒道:“機關小食堂帶頭清湯寡水的,職工們鬧騰誰去?”


    “現在你去大食堂看看,絕對比咱們的油水多。”


    彭曉力盯著顧城道:“你信不信,廠報在新年期間絕對會有一番此類的宣傳。”


    “縮衣節食,共度時艱。”


    他聳了聳肩膀,道:“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這話是泥馬瓦西裏說的,可不是李副主任說的,”他特意強調道:“別誤會了啊。”


    “艸,瓦西裏跟的是列寧!”


    顧城胡言亂語道:“列寧會保佑他豐衣足食的,誰特麽保佑我啊。”


    “別扯嘰霸蛋了——”


    彭曉力目光一瞥門口,敲了敲桌子站起身說道:“幫我刷飯盒啊,我有點事先走了。”


    “憑什麽啊——”


    看著好基友快步離開,顧城氣的差點把嘴裏的饅頭噴出去。


    待看見門口剛出去的李雪,他這才反應了過來。


    “草擬大爺的,有異性沒人性啊!”


    ——


    “你剛吃完飯啊?”


    “你是在問我嗎?”


    李雪回頭看了跟上來的彭曉力一眼,好笑地示意了手裏的飯盒,問道:“你說呢?”


    “嗬嗬——嗬嗬——”


    彭曉力知道自己問了一個愚蠢到家的問題,這會兒隻剩下幹笑了。


    (幹笑,尷尬地笑)


    “你呢?沒吃飯啊?”


    李雪見他兩手空空,打量了他一眼,問道:“你不是也從小食堂裏出來嗎?”


    “那誰,顧城,”彭曉力撓了撓腦袋,笑著解釋道:“非要幫我洗飯盒,我都說不用了。”


    “哎——扭不過他!”


    “他該你的啊?”


    李雪抿了抿嘴角,說道:“他會這麽好心?我怎麽不覺得呢。”


    “這不是啥嘛,他算認我當老師,獻殷勤呢。”


    彭曉力是真不把兄弟當人了,這會兒為了搭話,可著勁兒地埋汰顧城呢。


    “呦!你還當老師了——”


    李雪笑著問道:“你都教給他啥了?”


    “說說,真要好的,我也跟著你學習學習。”


    “哎——你不用學——”


    彭曉力擺了擺手,解釋道:“就是當秘書那點事嘛,他這啥也不懂,非要拜我為師。”


    “你看看這事鬧的,我都說了好朋友、好同誌,理應互相幫助,他非整這些亂遭的。”


    說到這,他還故意做出一副懊惱又無奈的表情抱怨道:“我拿他當朋友,他拿我當恩師,真是過分——”


    “哈哈哈——”李雪被他的話逗的直樂,好奇地問道:“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了!”


    彭曉力認真地點點頭,隨後又強調道:“不過他也怪不好意思的,當著外人是不會承認的,我也答應他不會說給別人聽。”


    “那你還說給我——”


    李雪笑過之後嗔怪著瞪了他一眼,道:“這鬧的我成啥人了!”


    “說給你聽當然沒什麽。”


    彭曉力一臉舔狗模樣,用別有意味的語氣地看著李雪說道:“你又不是別人。”


    “你什麽意思?”


    李雪的思維足夠敏捷,反應的也很迅速。


    她隻打量了彭曉力一眼,便知道了他急匆匆跟著自己出來的目的了。


    “咳咳——”


    彭曉力是有些尷尬和緊張的,可她沒有。


    兩人走進了主辦公樓大廳,誰都沒說話。


    直到這會兒沒人了,她才輕咳了一聲,主動點破了他的心思。


    李雪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你是在跟我示好,或者是在跟我表白嗎?”


    “咳咳——咳咳咳!”


    彭曉力被她的突然和直白嚇了一跳,差點被自己的口水給嗆死。


    努力平息了這份突如其來的一擊,他這才緊張又期待地看向了李雪。


    “那個……我嗯……嗯……”


    “你現在是副主任科員了。”


    李雪看著他支支吾吾說了半天也沒有一句完整的話,這會搶白道:“你覺得現在的你,有資格追求我了?”


    彭曉力的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他還沒反應過來呢,根本不明白李雪為什麽這麽說。


    他隻是想主動示好,還沒有做好現在就表白的準備。


    而且,他表白跟副主任科員……好吧,還是有一點關係的。


    “做人還是要真誠一點的。”


    李雪看著他點點頭,說道:“朋友之間還可以開玩笑,這種事可需要認真對待才行。”


    說完這句別有深意的話,她打量了彭曉力一眼,抿了一下嘴唇,轉身就要上樓離開。


    彭曉力卻抓住了最後的機會,攬了一下她的胳膊,壯著膽子表白道:“我是有些自卑,我是覺得自己有些配不上你的……”


    “然後呢?”


    李雪任由他拉著自己的胳膊,就這麽看著他,一擊致命地問道:“你自卑是因為怕配不上我,還是怕配不上我二哥?”


    彭曉力再次含糊了,他敢直視李雪的目光,卻不敢直視自己的內心。


    此時此刻,他騙不了自己,又怎麽能騙得了李雪呢。


    李雪嘴角帶了笑意,輕輕地抽回了自己的胳膊,說道:“你還是想好了這個問題再來找我說這件事吧。”


    “那個——”


    彭曉力抬起胳膊,想要抓住什麽,可看著已經邁步上了樓梯,回身看向他的李雪。


    他支吾著,強忍著內心的忐忑,問出了一個他自己都認為隻有傻瓜才會問的問題。


    “如果我想好了答案,你能答應我嗎?”


    “你想什麽呢——”


    李雪站在樓梯上,不算居高臨下,一節台階隻能算是平等相對。


    她用理智而又聰慧的目光看著他,笑著說道:“我還想上大學呢,不會這麽早就處對象的,畢竟過了年我才十八歲。”


    彭曉力聽到她的話心涼了半截,脫口而出地強調道:“你已經十八歲了!”


    “這或許才是我們之間的差距。”


    李雪站在那裏,收斂了臉上的表情,認真地說道:“我說的是才,你說的是已經。”


    看了一眼滿臉懊悔和自責的彭曉力,李雪點點頭,說道:“就這樣,我要回去上班了。”


    彭曉力呆呆地站在樓梯口,看著離開的李雪嘀咕道:“才,已經,有什麽區別嗎?”


    ——


    “艸!區別大了去了!”


    好基友表白失利,情感大師顧城自動上線了。


    他將洗幹淨的飯盒遞還給了落寞的彭曉力,聽了他的解釋後,眼珠子都要翻白了。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啊?”


    顧城撇著大嘴叭叭叭地說道:“別看你比我早幾天當了這廠領導秘書,但在處對象這方麵你不如我太多了,真的——”


    “呐,也就是看在好兄弟的麵子上,我才勉為其難指點你幾句。”


    這兩人也算是臭味相投、將遇良才,一個個的都沒拿好朋友當兄弟,爭著搶著當恩師。


    他點了一根煙給自己,就坐在樓梯上開始了療傷情感小課堂。


    “這個才字啊,跟已經二字還是有很大區別的,它代表了一個人的不甘心和遠大抱負啊。”


    顧城吹了一口煙,眯眯著眼睛用肩膀撞了一下同坐在一起的彭曉力。


    看著好基友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耷拉著腦袋不說話。


    他長出了一口氣,講道:“老話兒講相由心生,人家說才,是覺得現在是起點,未來是未來。”


    “你呢?把起點當未來!”


    話說到這裏,顧城突然提升了語調,道:“你想的是啥,你腦子裏空空如也,啥也沒有!”


    “人家對自己的人生有完整的規劃,有明確的目標。”


    他掰扯手指頭講道:“先工作,再上大學,再回來工作,這不就是走李副主任的老路嘛。”


    “你是跟李副主任的,你自己想想,這一次中層幹部調整,為啥他能迎難而上?”


    “還不就是能力到位,資曆到位,文化也到位了嘛——”


    顧城敲了敲手掌,道:“人家有現成的模板可以學習,有親二哥可以與力,有個好領導可以指引前程,你呢?”


    “真當跟了個好領導就萬事大吉了?”


    他語氣裏帶了些許訓斥和警告,道:“你還差的遠呢,至少在李雪的眼裏是這樣的。”


    “你把眼前的東西看的太重要了,根本沒顧及未來,更沒有遠大的理想和抱負。”


    顧城說了一大通,到這裏長出了一口氣,說道:“人家說你的那句話也對,這就是你和她的差距,也是我們和他們的差距。”


    “人的學識和能力是可以通過努力來學習和掌握的,但見識和思維卻是現在的我們無法改變的,這是我們都沒有個好爹好二哥造成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說道:“要怪,你就回去怪你爹,怪你二哥吧。”


    “滾你大爺的——”


    彭曉力蹲坐在樓梯上瞪了他一眼。


    聽顧城的話好像很沒溜兒,可在內心裏,他已經認同了好基友的觀點。


    沒錯,他給李學武當秘書,人人誇,人人讚的,已經失去了當初的目標。


    即便經常強調和反省自己,但日日聽著恭維,看著羨慕的目光他也難免沾沾自喜。


    到現在他也忘了自己追求李雪的目的,到底是真的喜歡對方,還是想不勞而獲。


    跟著李學武一年多,從普通科員到現在的副主任科員,其實他自己也知道收獲頗豐。


    但既然已經收獲了這麽多,再強求和多要,是有點不要碧蓮了。


    而且,提了副主任科員,也意味著他跟李學武的時間進入到了倒計時。


    提這一步,就是方便未來好下放他到下麵的位置,也算是領導為秘書安排的出路。


    從前輩沙器之的身上他能感受到李學武用人的思路。


    扶上馬送前程,前程還得自己拚。


    其實機關裏都是如此,有能力了,領導才會繼續支持你,遇見阿鬥自然是逐漸疏離。


    爛泥扶不上牆,自己還沒有這個覺悟嗎?


    現在的他不僅要想清楚對李雪的心意,還要想清楚自己對未來的心意。


    就像顧城說的那樣,現在的他隻是站在了一條還算不錯的起跑線上。


    卻不能把起跑線當終點,那是自我墮落。


    李雪的態度現在想想,再明白不過。


    擁有追求她的資格永遠不是她二哥,而是同她一樣,擁有追逐夢想和目標的心啊。


    ——


    “這個蠻精致的啊——”


    李學武打量著眼前的帆船擺件,點點頭讚了一句。


    再看向對麵的中村秀二,他笑著問道:“送給我的?太貴重了吧”


    “如果沒有李桑的幫助,也就沒有現在的三禾株式會社了。”


    中村秀二很是客氣地微微躬身,道:“些許薄禮,以表心意。”


    “中村先生是了解貴方管理要求的,並且也充分尊重貴方的紀律規定。”


    三禾株式會社駐京辦事處主任穀倉平二用更深的躬身,更謙卑的語氣解釋道:“這一艘帆船是中村先生從國內帶來的紀念品而已。”


    “啊——紀念品啊——”


    李學武點點頭,看著象牙材質,鑲金包銀的帆船擺件微微搖頭道:“我不敢收啊。”


    “這……”中村秀二抬起頭,詫異地看著他強調道:“我沒有其他的意思,這隻是我的一片心意。”


    “當然,我當然沒有懷疑中村先生的情誼和友誼,這一點我很確定。”


    李學武認真地強調道:“說是紀念品,可畢竟價值不菲,不是嗎?”


    “中村先生隻是表達心意,”這個時候隨行而來的三上悠亞恭敬地建議道:“您有對這件紀念品的處理權,李先生。”


    “哦,三上小姐這話……”


    李學武遲疑了一下,看向了中村秀二。


    中村秀二點點頭,誠懇地說道:“是我的表達方式不穩妥了。”


    “於我個人來說太貴重了。”


    李學武點點頭,說道:“既然是中村先生強調的紀念品,我就代紅星廠收下了。”


    他轉頭示意了身邊的彭曉力說道:“收下吧,送到廠榮譽展覽室擺設。”


    彭曉力應聲起身,在穀倉平二和三上悠亞的幫助下,費了好一會兒才收拾好了這艘船。


    不得不說,小鬼咂做起事來心眼真是多。


    你當這艘帆船金貴,他們說是從國內帶來的紀念品李學武就會信了?


    當然了,也不排除人家有這份心意,但就李學武所知,這種玩意兒國內出口的更多。


    這麽說吧,這年月,真是啥玩意都敢賣。


    寒暄客氣之後,中村秀二也表達了這次來內地的目的和意義。


    “雅致電器的銷售,在東南亞地區引起了廣泛且良好的反饋。”


    他語氣懇切地說道:“這全賴於紅星廠的大力支持和幫助。”


    “我代表三禾株式會社向您和紅星廠表達誠摯的感謝。”


    “您太客氣了——”


    李學武放下手裏的茶杯,笑嗬嗬地說道:“本就是互利互惠,合作雙贏的初衷嘛。”


    “能聽到如此佳音,作為雅致電器的生產企業,我作為企業的一員也是很自豪的。”


    “三禾株式會社很期待接下來的合作啊。”


    中村秀二微微躬身說道:“東南亞的市場已經打開了,我們更期待東北亞的市場呢。”


    他表現的足夠客氣,一句話三點頭,姿態做的十足。


    話裏話外的意思表達的也很明顯,那就是增量要量,在維持目前生產品質和成本的前提下,繼續提升生產量。


    關於這一點,李學武在他來之前就已經有所準備了。


    “不瞞您說,今年的外貿旅行團,紅星廠的領導們也很期待。”


    李學武態度誠懇地講道:“電器作為紅星廠的拳頭產品,是必然會擺在貿易談判桌上的。”


    “哦,是這樣嘛——”


    中村秀二有些為難和遲疑,他手按在了桌子上,直白道:“我們對市場的需要更為迫切,且合作中也明確了優先級的問題。”


    “這個您放心,我們是誠信企業。”


    李學武點點頭,強調道:“我們一定會按照合同條款做貿易,不會讓您為難的。”


    “那就萬分感謝李桑了!”


    中村秀二微微躬身道謝,隨即直起身子說道:“關於增產的建議,不知道貴方有沒有增設生產線的考慮。”


    “我們是可以繼續加深合作的。”


    他捏了捏手指,懇切地說道:“目前來看,市場對雅致電器的需要是很敏感的。”


    “我們的合作也很成功,是時候開展新一輪合作,並加深對項目的建設預期了。”


    “嗯,關於這一點,我們也有過考慮。”


    李學武點點頭,並沒有避諱對方,直白地講道:“對高新技術產業的探索和追尋,是紅星廠堅持不懈的目標和期待。”


    “我們十分希望有更多更先進的技術來到內地,與紅星廠共建時代工業先鋒。”


    他的話聽得中村秀二眉毛直跳,心裏更是打鼓一般地咚咚響。


    這話的意思太明顯了,紅星廠這是看廉價電器的銷售成績很好,提了更高的要求啊。


    以電視機為例,已有的黑白電視機生產線不可能再耗費巨資投建第二條。


    這裏麵不僅僅生產風險的增加,而是生產成本和盈利的計算壓力。


    紅星廠與三禾株式會社的合作模式是補償貿易。


    也就是說,相關的技術和設備是以“借”的形式拿回來的,需要用產品的盈利“還”回去。


    紅星廠電子工業草創,正是需要資本運營的時候,保留下來的盈利占比很高,也就無限拉長了“還”的期限。


    三禾株式會社是很希望紅星廠如此的,因為隻有這樣,他們才能無限期享受這種紅利。


    以銷售良好,建議紅星廠增設生產線,目的很明確,在加大紅星廠“借”的壓力下,更長久地拉長“還”的期限,享受更久的福利。


    正因為商業旅行團的到來,中村秀二才來的。


    本以為去年發生了那麽緊張的事,今年不會有外商來談合作了。


    萬萬沒想到,紅星廠的對外貿易這麽的吸引人,三禾株式會社的壓力增大了。


    逼迫紅星廠增設同級別生產線不成,隻能給予更好、更先進的技術。


    這也是紅星廠需要的,和期盼的,因為李學武在話語中已經表達出了要與其他外商談判,以尋求獲取這一目標的可能。


    東南亞市場的火爆,給了他們足夠的信心,也給了紅星廠足夠多的信心。


    雙方的合作進行到現在,出現了岔路口,如何抉擇成了雙方共同的難題。


    好在距離商貿旅行團的到來還有幾天,彼此都有一個反應的時間。


    中村秀二今天來紅星廠拜訪隻淺嚐輒止,送禮隻是為了好說話,談判才是重點。


    稍一接觸,在了解到了李學武的態度後,他便主動退了回去。


    在離開紅星廠後,他問了駐京辦公室最近一段時間的運營情況。


    當得知李學武在工作崗位上更進一步,辦公室這邊卻沒有及時的反應,他差點氣到爆炸,恨不得現場捶穀倉平二一頓。


    當然,同車的三上悠亞也沒得著好,連李學武的邊都沒摸著,這不是工作失誤是什麽?


    如果有了一被窩的感情,那今天的談判還會有這麽大的阻礙嗎?


    所以,中村先生的失利完全是駐京辦四人的過錯。


    對於穀倉平二不敢花錢,三上悠亞三人不敢主動的態度,他是嚴肅地提出了批評。


    擺在三禾株式會社駐京辦麵前的選擇隻有兩個,不成功便回國,換一批膽大胸大的來!——


    “艾嘿,有過年的氣氛了啊——”


    距離除夕夜還有三天,也是陰曆年最後一個周末,李學武來了俱樂部。


    俱樂部的外麵還是與往常一樣,並無二致。


    但一進到俱樂部的裏麵,便恍如隔世,別有洞天。


    受去年人民大報那篇文章的影響,今年依舊是不過陰曆年,其實陽曆年也沒過啊。


    在這一天工人照常上班,幹部照常工作。


    去年是趕上周末了,有單位明目張膽地放假,今年可不成了。


    除夕那天是周三,春節那天是周四。


    但在俱樂部,這份倡議和規定不算數,同老百姓的家裏一樣,偷偷過新年。


    張燈結彩,火樹銀花,房梁屋角上懸掛起了大紅燈籠,更有別致的冰燈擺在角落裏。


    院裏的積雪早就清理幹淨,窗子玻璃擦的鋥光瓦亮,恨不得能透過所有的光線。


    就連俱樂部裏的服務員們,也都換上了大紅色喜慶的棉馬甲,他們臉上被映襯得喜氣洋洋,紅紅火火。


    趙老四一身幹部裝,真有保衛科科長的自覺,棉服恨不得都帶上保衛的標誌。


    一等李學武下車,這句話如何都不會當著自己的麵撂在地上。


    “於主任帶著大家收拾的。”


    他笑嗬嗬地擺功道:“過年當天還準備了年夜飯,邀請會員們一起過新年。”


    “嗯,準備的是夠充分的。”


    李學武笑著點點頭,看了他一眼問道:“你弟弟的信捎帶回來了吧,挺好的吧?”


    “挺好的,我都不擔心他。”


    趙老四口是心非地笑著應了一句,抬手示意了管理處的方向,道:“您先過去歇著,我給您叫肖建軍去,他正等著您呢。”


    “嗯,不著急——”


    李學武邁步往前走,嘴裏叮囑道:“坐了那麽久的火車,休息好了再說也行啊。”


    “他現在哪裏舍得休息。”


    趙老四嘰咕嘰咕眼睛,玩笑地說道:“蘇雨同誌帶著他合計該給親戚送什麽禮呢。”


    “哦——”


    李學武聽出了什麽,眼眉一挑,回頭瞅了他說道:“別壞人家的好事啊!”


    他倒是沒想到,遠在千裏之外的肖建軍還能跟俱樂部的服務員主管蘇雨聯係上。


    歐欣、裴培、田甜、蘇雨、李白五人是一起來俱樂部的,現在都擔任著管理崗位。


    俱樂部的服務員招錄很有規矩,淨是挑選同她們五人出身和家境差不多的姑娘。


    身份上沒有問題,眼光上沒有短視,懂規矩,有追求,知道把俱樂部當平台,解決目前就業問題才是緊要的。


    甚至可以說她們不在乎錢多錢少,畢竟家裏有幹部,總不會少了吃穿。


    真能學到一些本領,又能借助平台找個好對象嫁人,那家裏也是支持和願意的。


    蘇雨能相中肖建軍,這還是意外之喜,可也在情理之中。


    同樣的出身和家庭背景,雖然肖建軍遠在邊疆工作,可又不是沒有回來的那天。


    更何況在俱樂部工作久了,她也知道肖建軍在幹什麽,給誰幹工作。


    掙的多,機會多,在當前不穩定的大環境下,這樣的工作就已經很難得了。


    外麵大把大把的年輕人吃老啃老找誰說去,總不能好高騖遠學歐欣和裴培,專盯著有婦之夫較勁吧。


    ——


    “計劃是計劃,實施是實施,兩碼事。”


    李學武看著手裏的報告,給於麗和沈國棟說道:“告訴彪子,不要著急,慢慢來。”


    “散貨還是以保險為主。”


    他撂下文件,看著兩人強調道:“薅羊毛也別可著一隻羊較勁,再薅禿嚕皮怎麽辦?”


    “散開,全麵地散開,”他敲了敲桌子,講道:“不把緊俏商品散開,魚不會咬鉤的。”


    “培養幾個大拿出來去搏海上的三角貿易是手段,不是目標,別特麽搞混了。”


    李學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熱茶,道:“就這樣吧,馬車夫計劃晚半年執行。”


    “我的意見也是這樣,”沈國棟附和道:“豬養肥了再殺才是正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嘛。”


    咚咚——


    肖建軍敲了敲房門,聽到裏麵的應答聲這才推開門走了進來。


    見到李學武的那一刻,他便咧嘴笑了起來。


    “嗬嗬,有點人樣了啊!”


    李學武放下茶杯,打量著他,笑著說道:“不是那個叫號打架的毛頭小子了。”


    “感謝李主任栽培——”


    肖建軍搞怪地敬了一個禮,笑著來了這麽一句。


    李學武丟了桌上的煙盒打了他,笑罵道:“栽培你個土老帽,這一臉黑咋曬的?”


    “人家說這是天山的顏色。”


    肖建軍接住香煙給自己點了一支,笑嗬嗬地解釋道:“我這樣的才算合格的江湖客。”


    “嗯,說話是夠江湖的。”


    沈國棟笑著站起身,給自己和李學武續了熱茶,於麗那邊也在幫肖建軍泡茶。


    肖建軍跟於麗又客氣了一番,這才匯報起了邊疆的情況。


    “辦事處今年絕對比去年強,這是一定的,”他抽了一口煙說道:“牧場的幹部都在誇許主任比金主任強太多了。”


    “嗯,金主任……”


    李學武點點頭,知道他說的是金耀輝那個死鬼。


    這裏可不是曖昧啊,那確實是個死鬼。


    “今年的雪不是很大,牛羊肉的價格不低,包括棉花也是一樣,原因您清楚。”


    肖建軍隨身帶了筆記本回來,一邊看著,一邊給李學武介紹著。


    “不過紅星廠運過去的產品還是很抗打的,銷售情況很好,可以說非常好。”


    他看著李學武匯報道:“丁站長又找了幾個人過去幫忙,可還是忙不過來。”


    “有的區域我們開車都過不去,隻能騎馬,剛開始能把屁股磨腫了……”


    從紅星廠駐邊疆辦事處開始講起,順著貿易線和經銷渠道,一直講到了當地的銷售情況,以及“土特產”的回收和經銷情況。


    最暢銷的產品依舊是生產工具,其次才是收音機這樣的信息產品。


    從去年開始,紅星廠五金產品暢銷邊疆,對應生產的工具更是賣到火爆。


    牧區或者牧場當然有獲取生產工具的具體渠道,肖建軍匯報的是除此之外的邊緣牧民。


    在更遠更複雜的環境和地帶,他們要把這些當地不能生產,或者生產成本過高的產品運過去,賣出去。


    再把當地賣不出去,但在經銷清單上利潤很高的產品運出來,送到最適合的地方。


    紅星廠不可能主動做這樣的事,沒有足夠的人手,更沒有靈活的工作機製。


    這個年代,有獎金,但不能作為主要勞動薪酬和報酬來進行支付和管理。


    同工同籌在這個年代是堅決被執行的,所以回收站經銷的手段很好地彌補了貿易線上的這最後一步。


    牧場和農場的產品與工廠一樣,都帶有生產指標和計劃的,超出計劃以外的還可以酌情處理。


    如果連計劃都完不成,還提什麽三產創收啊。


    回收站不可能永遠指望農牧場有足夠多的生產指標溢出來完成經銷任務。


    老話兒講,家財萬貫,帶毛的不算。


    也就是說,牲口和地產有著各種因素的不確定性,真是沒辦法來預期和估算。


    解決這一問題的辦法很簡單,那就是擴大貿易麵,把敢賣敢收的客戶籠絡起來。


    隻要能吃辛苦,這個錢就能賺的到。


    尤其是茫茫天山腳下,很多規則和限製執行的不是很完善,肖建軍講的情況,聽得沈國棟和於麗都眨眼睛,一臉的驚訝表情。


    李學武倒是沒覺得意外,他對這個時代任何突出的表現都不覺得意外。


    特殊的時代造就特殊的意外,能把回收站經營到現在,不也是個意外嘛。


    聽完了基本情況的匯報,李學武就著問題和材料,同於麗和沈國棟幾人討論過後,給出了自己的處理意見,請肖建軍帶回去。


    同時,他也特別關心了肖建軍、丁萬秋、大春和趙老五幾人的工作和生活狀況。


    叮囑肖建軍回去後悄悄說給趙老五,丁萬秋找娘們的事就不用再寫信匯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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