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愛恨幡然


    小魚仙倌坐在床 沿,正低頭給我手腕上藥,他托著我的手臂,忽然將我的衣袖擼至肩頭,我的整條手臂霎時毫無遮掩地暴露在他眼下。我一恥郝然,要褪下袖口,卻被他使勁抓住動彈不得。


    被他這般一捉,臂上傷痛猛地襲了上來,我倒吸一口氣,“嘶——”


    從來不知道小魚仙倌亦有粗暴的一麵,我難免一愣。他卻不抬頭,兩眼看著我被三昧真火燎傷而縱橫交 錯的傷痕。他眉宇一沉,嘴角緊抿,給我上藥也不似過去那般溫 柔,倒像是報仇一般,用藥膏狠狠地一下一下刮過那些燒傷處,疼得我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卻不敢吭聲氣,隻好強自忍著。


    他生硬地給我上好藥後,麵色越發差了,張了張口,似乎要說什麽,卻終是什麽也沒有說出口,扭頭便往外走。


    在我意識到時,我已疾走幾步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口,“小魚仙倌……”我喚了他一聲,卻不知如何繼續,亦不知道自己拉住他想要說什麽。


    他頭也不回地僵直著背,冷冷道:“不要說了,什麽也不要對我說。”半晌後,他輕輕歎了一口氣,輕得像一片過眼的雲,”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為好。越清晰越受傷……”


    他垂目看了看我攥著他衣袖的手,似乎在猶豫什麽,最終淡淡地道:“放開我吧。”


    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隻是依言放開了他的袖擺,許久後,他卻不走。我默默轉身回房,剛走兩步,便聽到身後一陣輕風,是他回身抱住了我,“覓兒……”


    我怔然,隻聽到他的胸口中隆隆作響,“覓兒,不要再讓我看你的背影了,好嗎?我在等你回頭,一直在等你回頭,你知不知道呢?我說服自己,隻要我縱容你放任你,隻要我日日睜一眼閉一眼地自欺欺人,隻要這些能讓你開心,能讓你的身體好起來,你便總有一日會看見我的好、看見我對你的情。可是,為什麽你從不回頭呢?為什麽你寧願被他用三昧真火焚燒也不願意來尋我的懷抱?”


    他看著我,眼中黯淡無光,似乎萬念俱灰,“時至今日,你還愛著他嗎?”


    我慌亂地推開他,“你說什麽?什麽愛,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他!我恨他,我是恨他的!”我忽然感覺渾身一陣寒冷,從骨頭裏生出的寒涼,我抱緊手臂想要給自己一點溫 暖,“我隻是中了降頭術,你怎麽不明白呢?”


    “降頭術?降頭術……我亦中了你的降頭術,為何你卻不來解?”他垂頭淒然一笑,“你能放開我,我卻永遠放不開你……”


    我看著窗外的去絮分開合攏,合攏分開,心中一時空洞得像被掏去了心肺一般。


    我什麽都不明白……


    自從這次火中逃生後,我很長時間都沒有再去魔界,我怕看見他,也怕他看見我。我也總是避著小魚仙倌,不忍看他,亦不忍他看我。


    每日裏,我隻是喂喂魘獸,種種花草,數著小魚仙倌帶給我的凡人祈願條,下界布施一下雨水。有時想想,凡人有了愁苦便向神仙許願,神仙若有煩惱又向誰許願呢?


    “自然是向天帝陛下許願!水神若有什麽願望,天帝陛下一定會不遺餘力地替仙上達成!”離珠一臉崇拜地說起小魚仙倌。


    我瞪了瞪她。


    “仙上莫要瞪我。離珠隻是實話實說罷了,天帝陛下這麽多年對仙上如何,別人不知,仙上自己難道還不知嗎?”看她大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架勢,我正在岔開話題,卻聽她脫口道,“聽聞鳥族的首領近些日子便要定親了,仙上什麽時候和天帝陛下完婚?”


    我心下一沉,“和誰定親?”自己亦是明知故問,卻不知為何仍存了一絲僥幸……


    離珠尷尬地一咳,答非所問道:“當年,這穗禾公主似乎還和彥佑君有過一段不清的淵源,聽聞彥佑君便是因為她而被貶下界為妖的……”


    看她那閃躲的模樣,我再也無心聽這些八卦傳言。心中忽地一攪一擰,十分難過。


    長芳主說:“錦覓,你莫不是愛上那火神了?”


    撲哧君說:“美人,你不會是被牽錯紅線看上他了吧?”


    小魚仙倌說:“時至今日,你還愛著他嗎?”


    ……


    怎麽會?怎麽可能呢?我怎麽會愛上了自己的殺父仇人?!怎麽可以!我一時間惶恐至極……不行,我要再見他一次!我要確認,我要證明,證明給我自己看!


    當夜,小魚仙倌赴西天與燃燈古佛論經。我再次潛入幽冥之中。


    看見鳳凰時,他似乎有些醉了,腳步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踉蹌,正走在回寢宮的路上,有兩個女妖上前要攙扶他,皆被他推開了。他拿著一隻玉壺對著壺嘴飲了一口,似乎對那酒並不滿意,將玉壺一擲在地,壺身觸地即碎,發出清脆持聲響,嚇得周遭侍從皆一下跪倒在地。


    “我不是說要桂花酒嗎?”他看了看一地的魑魅魍魎,“都起來吧,去給我拿桂花酒來。”


    “是……是……可昌,尊上,這就是桂花酒呀,冥府中最好的桂花釀……”一個女妖壯了壯膽子,困惑地說出實言。


    “嗯?”鳳凰看向她,位了一個長長的尾音。那女妖便不敢再辯駁,隻道:“奴下這就去拿桂花酒。”


    鳳凰方才回身步入寢殿。少頃後,我化成水汽亦步亦趨地跟了進去。


    寢殿裏,他已衣帶未解、羅靴未脫地閉眼躺倒在重紗幔帳的床 榻之上,一根白玉鑲金的發簪掉落在地,錦被上鋪滿了散開的烏絲,似流水般沿著床 沿滑落些許。他的一隻手亦滑落在床 畔,虛虛地攏著,想抓住什麽似的握了兩下,終是無力地滑下,長指蒼白。


    我驀地想伸手握住那隻手……剛化出身形,卻聽到門外有低低的衣擺摩挲聲,慌亂之中不知化了個什麽藏於幾上果盤之中。


    兩個女妖侍從端了壺酒進來,想是重新準備的桂花釀,輕手輕腳放在桌上後,看了看鳳凰淩亂地臥在床 上,似乎想替他蓋上被子,躊躇了一番,卻終是沒那個膽量。


    她們正躡手躡腳出門去,其中一個女妖卻一眼瞥過我藏身的果盤,立即麵色大驚,伸手拽了拽另一女妖的袖擺。


    那女妖隨即回身,看了一眼後亦麵上失色,立刻眼疾手快地伸手過來。看那方向……莫非竟是衝著我鉗過來的?


    正在此時,榻上的鳳凰翻了個身,兩個妖侍嚇得忘了手上動作,努了努嘴快速撤出了廂房。


    掩門時聽得一個女妖低聲對另一個道:“竟然是顆葡萄……竟然有人不要命地敢將葡萄放入尊上房中……到如今竟還有人不知道尊上最厭惡的果子……明日便是此人明日便是此人魂斷之時……”


    我看見水晶果盤底麵倒映著一顆溜圓絳紫的葡萄,原來方才我一急,竟是化成了那許久不用的本身。


    他最厭惡的果子是葡萄……


    不知為何,我忽然覺得自己像一盞被劃破了紙麵的燈籠一般,在風中搖了搖。


    他動了動,伸手不耐煩地扯了扯衣襟,似乎有些熱,口中喃喃說著什麽,睡得並不安穩的模樣。我曉得他醉酒後多半不清醒,不會發現我,便化出了身形走到床 榻跟前。


    房中燭火幽幽,晃動的光暈擦過他的臉頰,半明半暗。因為醉了的緣故,他唇色潤澤如含丹朱,長眉像兩道筆力遒勁的墨痕,麵上蒙了一層淡淡的倦色。眉間,是我咬下的傷痕,行將消失。


    我低頭認真地看他,恨他?愛他?


    若非恨他,我怎會親手殺了他?可是,為什麽殺了他以後我這樣難過,難過得痛不欲生?真的是因為降頭術嗎?可是,我若如人所說是愛他的,我怎會動手殺他?我


    與他日夜相對過百年亦從不覺得有何別樣的情意,其後幾百年中他對我說過許多意味深長不明的話語我亦從未動心,他吻過我,吻過我許多次,甚至他那次醉酒後還曾與我雙


    修過……可是,我卻從未將他放進心中。


    我怎麽可能死後卻一念之間愛上了他?況且他就要和穗禾定親了……


    他忽地睜開眼,黑漆漆地看著我,滿室的燈火沒有一盞能倒映入那雙瞳仁之中。


    我被他這動作生生嚇了一跳,不得動彈。然而,他卻隻是這樣看了看我,刹那間又閉


    上了眼,我這才想起,他那次在凡間醉酒亦是這般,隻是無意識地睜眼,實則並未清醒。


    他的雙唇動了動,微微翕張,似乎在說什麽。我一時好奇將耳朵貼近,聽了半晌,再細看他的口型,似乎是兩個不成句的字,“水……喝……”他定是酒後口幹了。


    意識到動作之前,我已變化出了一盞香茗端在手邊,一手托了他的後頸稍稍固定,一手將那杯茶送到他嘴邊緩緩傾斜。


    豈料,他薄唇緊抿,竟是滴水也為漏進,茶水沿著他的唇角慢慢滑落,留下一道淺淺的茶漬。如此反複幾次,皆灌不進去。我一時有些著急,無法,隻得一口將茶水灌入自己口中,再俯身貼上他的唇,撬開齒縫,將水一點一點全部渡了進去。


    離開他的雙唇時,我看見他他斂著的睫毛輕輕顫了顫,正待放下茶杯,卻又聽他啟


    口翕張,口形仍是:“水……喝……”


    於是,我又蓄了一口茶準備再渡給他,我剛用舌尖挑開他光潔的齒縫,便被另一個舌尖勾住了,我一怔,待反應過來要退出時卻已經來不及。


    那舌尖帶著馥鬱的桂花香味,如倒刺般一根一根紮入了我的舌尖,勾住,纏繞,如影隨形。我逃不出,避不開,一口清茶於繚繞之間釀成了濃烈的酒,熏得我神誌迷離 。


    有一隻手掌托住了我的後腦,掌心冰冷如玄鐵,我打了個寒戰,驚醒過來,推拒著他的胸膛想要爬起身來,卻不想後背已被他的另一隻手臂牢牢鎖住,任憑我如何掙紮,卻隻不過讓兩人的衣裳更加淩亂而憶。


    他的衣襟敞開了,露出白皙而結實的胸膛,柔韌的肌理讓我臉上一燙,慌亂地要閉上雙眼,卻在雙眼合上之前瞥見了一道細小的霜菱,約兩寸長,正好匍匐在他胸膛的正中,似乎塵封了什麽,又似乎銘記著什麽……我心中一痛,伸手便撫上了這淡淡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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