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吭不啷當挨到辰時方才去叩那兜率宮的門。看門小侍將我引進門時,老君正在丹房內守著嗶啵作響的丹爐如火如荼地煉藥煉到高潮迭起處,我不便打擾,便默默守在一旁流汗,直到老君盡興回身看見我冷不丁地抖了抖胡子時,方才與他招呼道:“不知老君昨日考慮得如何?”


    他抖了抖袖口的藥渣子將我帶離藥房,一出門站在院中便道:“水神誠意相求,若老夫不允未免慳吝,隻是,這金丹統共隻有三枚,若今日水神輕易得去一枚,隻怕其他仙家風聞之後亦要來討,老夫卻如何應對?”


    我心下一咯噔,涼了半截。


    “不過,今日天未明時天帝親自來了趟兜率宮替水神說了些話,老夫想想亦有些道理,倒不妨允水神一枚金丹。”不想這事竟有轉機,我一時柳暗花明又一村地心中一熱,對小魚仙倌升起一絲愧疚……


    “如此,真要多謝老君慷慨相贈了。”我忙不迭攏了袖要作揖。


    “水神且慢謝。”老君擺了擺手,一撚胡須忽又峰回路轉道:“雖說金丹可贈,隻是卻要叫水神拿一樣東西來換取,也好叫老夫今後應對討丹之神有個說法,不落人口舌。”


    “隻要是屬我所有之物,老君盡管開口,為此金丹錦覓願傾其所有。”


    太上老君沉吟片刻,篤篤定道:“水神今日若願以自身六成靈力交換,此九轉金丹便贈與水神。”


    “好。一言為定!”我舒出一口氣。


    老君卻麵色一驚,張口愣在那裏,像是被什麽意料之外的事突襲了一般。我心中不免納悶,唯恐他反悔再說出些什麽,連忙道:“如此,現下我便去丹房中提了六成靈力注入老君八卦爐之內,可好?”


    那老兒一臉悔不當初,作痛心疾狀沉重點了點頭。


    所謂九轉金丹,原來一點也不金,不過湯團一般大小的泥丸子一顆,一不當心落進土裏怕是尋也尋不著,此刻捧在我手中卻是比金子還金貴,我小心翼翼用綢子將它包好揣入懷中別過老君。


    太上老君送我至門前還一臉依依不舍反複叮囑我:“木克土,這金丹雖名為‘金丹’實則土性,遇木即化,水神可要穩妥保存,莫要大意,切記切記。”


    雖說我自那日睡醒之後靈力便增長了數十倍,想是爹爹說的那迦藍封印已破,然則一氣兒丟了六成的靈力難免叫我腳下虛浮有些空蕩蕩輕飄飄之感,我強自克製了不適之感,揣著金丹便往魔界飛,路途雖遠,身上雖空乏,口中卻沒了往日那麽濃烈的苦味,今晨到如今晌午時分我竟一顆糖都沒吃亦不覺著有何不適。


    堪堪飛抵忘川邊上,便見著那撐船的老爺爺披戴著蓑衣鬥笠泊在岸邊,“姑娘,可是要渡河?”


    我拿了棵靈芝遞與他,“這位老者,我不過河,隻是有緊要之事向你打探,這棵靈芝便權作問資。”


    那老爺爺拿著靈芝端詳了一番,突然惶恐道:“這可是花界的聖草!姑娘要問什麽,老夫如若知曉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聖草太貴重了,老夫受之有愧。”


    “不妨,聖草若無人用也不過是棵雜草而已,老爺爺隻管收了便是。”


    老爺爺淡定看著我,像是參透一切般了悟,“姑娘要問之事怕是老夫回答不出,故而這聖草更是萬萬收不得。”停頓了一下,又道:“姑娘可是要問當年與你渡河的那位公子?”


    心中一擊,那痛楚便順著血脈蔓延到了細密的絲之中,根根作疼直至尖,鮮明地倒像是血珠一滴一滴從那梢倒流了出來。


    我茫茫然看著起起伏伏的船沿,“不錯。這忘川是幽冥渡口,爺爺可曾見過他的一絲一縷魂魄自此處出現過?”


    老爺爺歎息一聲,“姑娘知道,這魔界幽冥僅渡凡人鬼魂,便是生平積了些善德的凡人亦走天道斷然不墮地獄,何況那公子乃是一位尊貴之神,生來便是脫六界不墮輪回的,魂魄又如何會現於此處?姑娘怕是找錯地方了。況且……”他住了住,像是不忍看我一般回身對著虛空浩渺的忘川,“說句不中聽的話,五行之道相生相克,自盤古開天地以來水火便是對衝相克,姑娘之水刃刺入了那公子火靈精元之中,這公子的魂魄想來斷無可能存下一絲一毫……”


    我吞咽了一把糖,倔強地揚起頭,“不會的。他的魂魄一定未盡!他說過,他要殺了我。我如今還好端端站在這裏,他是個永不言棄之人,說過的話必定會做到!他一定會回來親自殺了我的!我相信!”


    冥冥之中,我知道,沒有任何依據沒有任何線索,但是,我就是知道!


    午夜夢回,總是遙遙望見這忘川的渡口有個身影在等我,一顰一笑一抬手皆在回一瞬之間……


    我抬腳毫不猶豫涉入忘川之中,任憑那些哭喊猙獰的鬼魂纏繞攀附上來,瞬間洶湧而至將我半身浸沒,我用手分開這些絲絲縷縷的魂聚之水,細細分辨篩尋這水中的魂魄,我堅信,隻要我找,不停地找,便是這忘川之水由千千萬萬億億滴魂魄所聚,我亦能從其中找見屬於他的那一滴。


    “姑娘,哎!你這又是何苦?”那老爺爺伸手便要攔阻,被我一把推拒,隻得坐回船頭,連連搖頭,“聽老夫一句勸,情之一路,崎嶇險阻凶險非常,乃是一條不歸之路,迷途知返方為正道,姑娘這般執迷不悟一條道走到黑卻是害己又害人。”


    不是的,這老爺爺說的不對,什麽情什麽愛?我隻是中了降頭,不知為何自從那日睡醒之後我便諸事不受自己控製,常常一門心思地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胸口常有怪異的憋悶之感……這降頭術連小魚仙倌這般仙術都解不去,我隻能朦朧地意識到自己正在一點一滴地病入膏肓……


    不曉得找了多久,看不見日頭看不見月亮,滿目皆是那些流動叫囂的魂魄,我強聚著陰陽之眼分辨他們,一直看一直看,看到雙目腫痛,我伸手揉了揉眼皮繼續聚精會神找尋。我不能睡,不敢睡。我已經睡去了兩年光陰,如果再多睡去一夜,我不曉得是不是就會錯過他的魂魄,我好怕,從未如此地害怕……


    “覓兒!你這是在做什麽?!”一道刺目的白光劃過,我揉了揉眼睛茫然轉過頭。


    還未分辨出什麽,身體便被大力地拖曳出忘川,他將我提起,複又重重地一摜,棄在岸邊,“你看看你自己的手!看看你的腳!你是在糟踐你自己還是在糟踐我?!”


    我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隻不過是被那些鬼魂咬噬得脹、紅添滿了血口而已,腳下也僅僅隻是麻痹淌血傷痕交錯而已,這些並沒有什麽的。小魚仙倌未免小題大做了一些。我從未見過他這般動怒,仿佛我闖下了什麽不可饒恕的滔天大禍,其實,那個滔天大罪我兩年之前便早已犯過了,不是嗎?


    “你知不知道,若非我及時找到你,再這樣泡下去連你自己的魂魄也會被吞噬?!”他的胸口起起伏伏,雙拳緊握居高臨下怒視著我,像是氣得不輕,“你這是為了他嗎!你為了他連靈力都不要,連這噬命的忘川都敢跳!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麽?你知不知道他是你的殺父仇人是你的弑母仇人之子?”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捂著臉,雙手腫脹得好似已經不是自己的手一般木然,“可是我克製不了,你曉得我中了降頭術,我一日也不敢忘記是他殺了我爹爹,可是那降頭術總是操控著我,叫我停不下……”我茫茫然喃喃重複著,聲音低到隻有自己才聽得見。


    “我忘不了他……我明明知道是他殺了我的爹爹……可是,睜眼閉眼都是他,我很想很想他,想到一寸一寸連頭絲都是痛的……”我無助地抬頭抓住小魚仙倌的袖口,“他還能活過來,對不對?隻要他活過來,我是不是就可以解了這降頭術?”


    他僵硬了片刻,在我懇切的目光下彎腰將我納入懷中,輕柔的動作與他適才忿怒的言語截然相反,半晌之後頭頂心傳來一絲幽幽的歎息,“他死了。再也無法活返。”他輕輕抓過我的手停在他的胸口,“但是,你還有我,不是嗎?你聽見裏麵的跳動了嗎?每一下都是我在等你回頭的呼喚。”


    ……


    我竟夜竟夜無法入眠,整碗整碗吞噬著蜜糖,再也戒不掉,除了糖吃什麽都是苦的,連水都是澀的。


    小魚仙倌看著我防著我,再也不讓我踏入忘川之中。但是,我對他說我不入忘川,隻求他讓我在岸邊看一看就好,隻要讓我看一看我便不會那麽難受,他便再不阻攔我,隻是那魘獸卻再也不離我半步地跟著。


    今晨偶或路過凡塵俗世,聽見兩個垂髫小兒蹦蹦跳跳在唱童謠,“祈雨要上水神廟,不奉茶水不奉香,一罐早春三月蜜,靈驗賽過萬兩金。”


    我付之一笑,金子怎麽比得過糖呢?我如今才曉得,糖是萬能靈藥。


    光陰變得很長很長,長得讓人難以忍受,小魚仙倌隻要從公文之中一脫身便來與我作伴,但是,撫琴、下棋、修煉,再沒一樣能叫我提得起興致,除了去一去忘川,我便將自己關在廂房裏畫畫寫字,一直畫一直畫,相信終有一日我可將這世上最後一張宣紙用盡……不曉得是不是耗盡了這世間所有橫橫豎豎的絲,我就可以斷了心中的那段思?


    花開了,我就畫花;


    花謝了,我就畫我自己;


    你來了,我當然畫你;


    你走了,我就畫一畫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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