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後與眾朝臣將帥議事至深夜,蕭綦回府已是夜闌人靜時分。


    我站在王府大門玉階前,擎一盞宮燈,默默望著那兩隊燈火自遠處蜿蜒而來。


    蕭綦勒馬,在離我十步外停駐。我看著他,仰頭微笑,擎起宮燈,親手為他照亮家門。


    他躍下馬背,大步來到我麵前,緊緊抱住了我。左右扈從遠遠退開,四下悄然,夜風拂衣而過。


    淚水在這一刻潸然滑落,鏤銀玲瓏宮燈脫手墜地,旋滾下玉階,無聲熄滅。


    風寒,露重,更深。


    唯有我們彼此相擁,兩個人的身影交織糾纏,長長地投在地上。


    相對無聲,卻勝有聲。


    他默默地握緊我的肩頭,溫暖的掌心仿佛一團火焰,烙得肌膚生生發燙。


    在他眼底,紅絲纏連,盡是疲憊,銳利裏透出陰沉。


    我抬手撫上他的眉心、眼角、臉頰,指尖停留在他唇上。


    如削的薄唇,抿出一縷艱澀。


    此時,我隻盼這唇上,重現平日的微笑,那樣驕傲、冷酷、從容,他所獨有的微笑。


    他凝視我許久,長長歎息,閉了眼,“我終是負了你,負了天下。”


    縱然早知他會負疚自責,然而聽到這一句話,胸口仍是錐刺般的疼痛。


    唐競之亂,引外寇入侵,禍延蒼生——蕭綦識人有誤,防範太遲,確有不可推卸之責。


    然而,他終究不是神。縱然是同生共死十餘年,一起從刀山血海裏走過來的弟兄,也擋不住野心的誘惑 。


    人性如此,連神也未必能洞徹人性,何況蕭綦一介凡人。


    然而,無須緣由,錯便是錯了,負便是負了。


    蕭綦或許不是君子,卻也不是文過飾非,不敢擔當的懦夫。


    親征,便是他對天下的擔當。


    宋懷恩、胡光烈、唐競,這三人曾是他最信賴倚重的手足。


    昔日患難與共,生死相與,如今胡宋二人輔佐左右,唐競坐鎮邊陲,成三角鼎立之勢,原本是牢不可破。放眼當今天下,再無一人可與之匹敵——誰料到,一夕之間,手足相殘。


    唐競狹隘好妒,為人跋扈,一直以來忌恨胡宋二人,紛爭不斷,早已積下夙怨。


    多次的紛爭都被蕭綦壓下,對唐競一再警示,可謂寬容已極。


    此人卻分毫不知收斂,引得軍中非議日增,彈劾他的折子也是不斷。


    此番撤回兵權,調換邊疆大吏,蕭綦亦是思慮許久,最終痛下決定。


    或許唐競的反叛,出乎所有人意料,卻未必能令蕭綦意外。


    他不是沒有料到,也不是沒有防範,隻是自負地相信了同袍之義,相信了昔日手足的忠誠。


    唐競的反叛,顯然是蓄謀已久。


    當年突厥王死後,族中王族陷入無休止的嫡位爭鬥,最終分裂為二。


    南突厥據守舊都,享有南麵水草豐茂之地,漸漸與中原通商交融;北突厥遠走苦寒的北方原野,依舊遊牧為業,厲兵秣馬,降伏北方十二部族,重新興建了王城。然而南北突厥因昔年舊怨,至今對峙分立,素無往來,即便在中原大軍長驅直入,襄助斛律王奪位一役中,北突厥也隻作壁上觀,始終按兵不動。直至斛律王承襲王位,北突厥也默認了南突厥的王權。


    這其中奧秘無從得知,然而,有一個人定然是其中關鍵。


    賀蘭箴,他以一個王室異種的卑微身份,究竟用了何等手段,在其間周旋應對,最終博得北突厥的默認和支持?又憑了什麽,換得唐競這陰鷙之人的信任,這兩人又達成了怎樣的盟約,共同與蕭綦為敵?


    他隱忍許久,或許等的就是這一天,終有機會向蕭綦複仇。


    次日一早,我見到了我的義女,以及那位浴血千裏的少年將軍。


    昨夜在門口等候蕭綦時,似乎染了風寒,夜裏便又開始咳嗽。蕭綦要我靜臥休養,然而今日是那女孩子入府,無論如何,我都要親自去迎她。


    踏入正廳,便見一名青衫男子與一個瘦小的女孩已經候在座上。見我進來,那男子立刻起身,屈膝見禮,“末將謝小禾叩見王妃。”


    青衫鴉鬢,秀欣風骨——謝小禾,竟是這樣一個清朗的少年。


    我微笑,“謝將軍請起,不必拘禮。”


    轉眸看那女孩,尖削下頜,眉目清秀,一身鵝黃宮裝也掩不去麵孔的蒼白,叫人一見生憐。此時她卻低頭立在那裏,並不行禮,隻是沉默。


    “沁之!”謝小禾轉頭,壓低了聲音斥她,卻不見厲色,隻有憐惜。


    她微微一顫,低著頭上前,似極不情願,卻又不能違背謝小禾的話。


    我起身,止住她正欲下拜的姿勢,柔聲一笑,“你叫沁之?”


    “我叫,牟沁之。”她沉默了一下,說出自己的名字,尤其重重地念出一個牟字。


    是牟沁之,不是蕭沁之——我在心裏替她說出未能出口的後半句,刹那間明了她的心思。難為她一個七歲的孩子,心心念念記得自己的姓氏,不肯更改。


    謝小禾卻急道:“王妃恕罪!沁之年紀尚幼,不知禮儀……”


    “謝將軍多慮了。”我微笑打斷他急切的解釋,正欲開口,突然胸中翻湧,一陣咳嗽襲來,掩了口,一時說不出話來。


    阿越忙遞上湯藥來。


    我接過藥盞,忽聽沁之怯怯地開口,“咳嗽的時候,不可以喝水。”


    我與謝小禾均是一怔,卻見她抬起頭,眸子晶瑩,隱含悲戚,“我娘說,咳嗽的時候喝水會嗆到。”


    “傻丫頭……”謝小禾啼笑皆非,我亦笑了,心頭卻酸楚不已。


    “好,那我不喝。”我放下藥盞,含笑看她,“你叫牟沁之,嗯,這名字很好聽。”


    她眸光晶瑩地看我。


    “我的名字是王儇。”我起身,朝她伸出手,“我們四下瞧瞧,看看你喜歡哪一間屋子,好嗎?”


    她遲疑片刻,終於怯怯地將小手交給我。


    ——從此,我多了一個女兒。


    握著這孩子的手,我心中突然充滿了寧靜與柔軟。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句話,到此刻我才明白它的含義。


    在我的身體裏,是我與蕭綦的孩子,而身邊這個在戰爭裏失去父母,失去一切的孩子,同樣也將是我珍愛的寶貝——我會好好愛她,保護她,補償給她愛與溫暖。


    不僅僅是她,還有那麽多孤苦的孩子,他們都不該成為戰爭的犧牲品。


    牽著沁之一路穿過回廊,我的心中越發明晰,豁然開朗——在屬於男人的戰爭裏,女人並非隻能守在家中等待丈夫歸來。


    我需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月光清寒,穿透窗欞,照徹堂前玉砌雕欄。


    蕭綦麵對案幾上漆黑的劍匣,周身籠在寒月清輝裏,雖凝然不動,卻有森然寒意迫人而來。


    劍匣緩緩開啟,一柄鯊鞘吞銀,通體烏黑斑駁的長劍重握在他手中。


    劍一入手,此人此劍,仿佛合為一體。


    肅殺之氣彌散,恍惚似重回大漠長空,黃沙萬裏的塞外。


    ——這是他隨身的佩劍,隨他馬踏關山,橫掃千軍,渴飲胡虜血,十年來從未離身,直至入京逼宮,臨朝主政。那之後,他以攝政王之尊,爵冠朝服加身,佩劍亦換為符合親王儀製的龍紋七星長劍。


    這把飲血的劍,便連同昔日雪亮甲胄一起封藏。


    封劍之日,我伴在他身側,親眼見他合上劍匣。


    當時我笑言,“但願此劍永無出鞘之日,遂得天下太平。”


    言猶在耳,烽煙又起,這把劍飲血半生,終究還是重現世間。


    月光下,蕭綦平舉長劍,三尺青鋒森然出鞘。


    我猛地閉了眼,隻覺眉睫皆寒,一時不敢直視。


    終究,還是殺伐,殺伐,殺伐。


    豫章王的勁旅鐵蹄之下,再沒有寬憫和饒恕,所帶來的,隻有殺戮和懲戒、威懾和滅亡。


    我歎息,他回身看向我,目光森寒,似有千鈞。


    我向他走去,腳下虛浮,又似沉重如鉛。


    他皺眉,還劍入鞘,“別過來,刀兵凶器,不宜近身!”


    我悵然一笑,伸手握住那烏黑斑駁的劍鞘,緩緩摩挲——每一處斑駁,都是一個生死印記,這把劍上究竟銘刻了多少血與火、生與死、悲與烈?


    “阿嫵!”他奪過劍,重重地擲在案上,“這劍煞氣太重,於你不祥,會傷身的。”


    我笑了笑,“煞氣再重,也重不過你,我又何曾怕過。”


    他不說話,沉默地凝視我。


    我仰頭,微笑如常。


    自唐競謀反、突厥入關、哥哥身陷敵營,一連串的變故,直叫風雲變色。


    然而我的反應,卻比他預料的堅強——沒有病倒,沒有驚惶,在他麵前我始終以沉靜相對。當全天下都在望著他的時候,隻有我站在他的身後,是他唯一可以慰藉的力量,給他最後一處安寧的地方。


    月光如水,將兩個人的影子映在地上,浸在溶溶月色裏,微微浮動。或許是月光太明亮,耀得眼前漸漸模糊,濃濃的酸澀湧上。


    離別就在明日。


    今宵之後,不知道要等待多少個漫漫長夜,才得相聚。


    此去關山萬裏,長風難度,唯有共此一輪月華,憑寄相思,流照君側。


    他抬手,輕輕撫上我的臉頰,掌心溫濕,竟是我自己的淚。


    什麽時候,我竟已淚流滿麵。


    “你怨我嗎,阿嫵?”他啞聲開口,隱隱有一絲發顫。


    ——我怨懟嗎?


    若說沒有,那是假話。


    偏偏在最艱難的時候,他遠赴沙場,留下我一人,獨自麵對種種艱辛——孤苦、憂懼、叵測,甚至生育的苦難。


    不是不痛,不是不怨。


    我隻是一個女人,一個害怕離別,害怕孤獨的女人。


    然而,我更是蕭綦的妻子,豫章王的王妃。


    這痛,已不是我一人的痛,這怨也不是我一人的怨。


    萬千生靈都在戰禍中遭遇家破人亡、骨肉分離之痛——比起這一切,我如何能怨,如何能痛?


    我抬手覆上他的手背,淡淡笑了,“你早一天回來,我便少一分怨懟;你若少一根頭發,我便多一分怨懟。我會一直怨你,直到你平安歸來,再不許離開,一輩子都不許離開。”


    一語未盡,我已哽咽難言。


    他不語,隻是仰起頭,久久,才肯低頭看我,眼底猶有濕意。


    我顫然撫上他的臉龐,卻猛地被他緊緊擁住。


    他將我抱得很緊,很緊,似害怕一鬆手就會失去。


    “我會在寶寶會說話之前回來,在他叫第一聲爹爹之前回來!阿嫵,你要等著我,無論如何艱難都要等著我……”他的聲音哽住,喉頭滾動,再也說不下去,微紅的雙目深深地看著我,似要將我看進心底裏去。他的身子微微顫抖,泄露了全部的痛楚與無奈。


    這一刻,他再不是無所不能的豫章王,而隻是一個有血有淚的平凡人,一個無奈的丈夫和歉疚的父親。我分明觸摸到他冷麵之下掩抑的心傷,觸到他的恐懼……他怕從此一別再不能相見,怕我熬不過生育之苦,怕我等不到他回來。然而置身家國兩難之中,總有一邊是他必須割舍,哪怕再痛也要割舍。


    我將臉龐深深地埋在他胸前,用力點頭,淚水洶湧,“我會的!我會好好等著你回來,到那一天,我和寶寶一起在天子殿上迎候你凱旋!”


    元熙五月,豫章王北伐平叛。


    先遣冠威侯胡光烈為前鋒主將,率十萬勁旅星夜疾馳,馳援北境。


    另遣副將許庚、謝小禾,率輕騎十萬步向許洛,緣道屯守。


    蕭綦親率三十萬王師北上,六軍集於涼州。


    右相宋懷恩留京輔政,都督糧餉。


    豫章王揮師北伐的消息傳開,軍心鼓舞,天下為之振奮。


    不僅北方邊關戰事激烈,京城、朝堂、宮廷,乃至軍帳之中,無處不是暗流洶湧,風雲詭譎。蕭綦留下了宋懷恩坐鎮京中,輔理政務,都督糧草軍餉。京中明處有宋懷恩掌控著京師的安全與補給,暗處有我控製著宮廷與門閥世家,一明一暗,相輔相成,源頭最終仍匯集到蕭綦手中。


    邊關事變一起,胡光烈第一個請戰爭功。他與唐競素來不和,此番平叛更唯恐被宋懷恩搶去功勞。唐競的反叛,已令蕭綦警戒疑忌之心大盛,胡光烈此時的舉動,無疑給他火上澆油。


    自入京之後,以胡光烈為首的一班草莽將帥,自恃功高,時常有荒唐胡鬧之舉。胡光烈尤其對世家高門憎惡無比,時時尋釁生事,對蕭綦籠絡世家親貴的舉措大為不滿,私下多次抱怨蕭綦得勢忘本,偏寵妻族,嫌棄舊日弟兄。


    此前蕭綦尚且顧念舊義,一再隱忍,自唐競事發之後,卻再無姑息之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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