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務員們時不時看西北角方向。


    她們在這間飯店都幹了好幾年,沒見過有人喝湯能喝出這麽響亮的吸溜聲,這肺活量不去後廚當鼓風機屬實算是勞動力浪費了。


    也沒見到一盤子肉上桌隻是轉個身的功夫,盤子就隻剩下點肉湯了。


    更沒見過再眨巴下眼睛,肉湯也沒了……


    這幫人可是把領袖‘勤儉建國’的指示貫徹到底了。


    隨著最後的魚肉被搶了個幹淨,李小梅嘀咕:“都是鹹魚,咱曬的要有這滋味,保管全公社的貓都得改嫁進生產隊。”


    錢進給眾人分牙簽:“同誌們,撤?”


    “撤!”劉旺財枯樹皮似的手按在滑膩的盤沿摩挲。


    這盤子真好,估計能換隊裏一個勞力半年的工分。


    社員們偷偷把剛才放開的腰帶緊了緊,拉開椅子紛紛離場。


    最後錢進聽見‘當’的一聲響。


    回頭一看,是個社員偷偷舔盤子,門牙磕在了釉彩上。


    社員尷尬,訕笑說:“盤子裏還有油,多浪費,浪費是極大的犯罪行為。”


    他們呼啦啦的出門。


    管大寶特意來送,還給準備了好些一次性泡沫飯盒。


    飯盒打開,裏麵不是黃澄澄的炸裏脊肉就是夾雜著蔥花雞蛋碎的炒飯。


    錢進連連擺手:“管大哥,你請我們吃還要讓我們往後拿?這絕對不成啊!”


    他心裏忍不住的犯嘀咕。


    管大寶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人嗎?


    還是說他別有用心?


    請自己一行人吃飯已經夠誇張了,不至於還要打包一堆菜給帶走吧?


    或者說這年頭的菜譜就這麽有價值?


    管大寶衝他擠擠眼,伸手指往空出來的飯桌上指了指:“其實都是剩菜。”


    “這些菜是我留意過的,全是領導幹部桌的,有些沒怎麽動筷子,我尋思農民兄弟們不能嫌棄吧?不嫌棄就帶回去,絕對是改善夥食的好飯!”


    錢進恍然。


    原來是打包的剩飯。


    他跟劉旺財說了一聲,劉旺財激動的很:“同誌,太感謝你的好意了。”


    “嫌棄?我們一年吃的油水沒有今天一盤子菜多哪能嫌棄!”


    管大寶擺擺手:“快走吧快走吧,讓人看見不好。”


    “外人不知道是剩菜,還尋思咱挖社會主義的牆角、薅飯店的羊毛哩!”


    劉旺財讓民兵們分飯盒。


    李小梅厚著臉皮揣了兩個。


    本來她因為自家男人和孩子沒能來吃這頓飯而惋惜。


    有了這兩個飯盒給他們當晚飯,不惋惜了!


    國營第二飯店的剩菜,如今對城裏普通家庭也是好東西。


    趙波、田剛幾人也想拿兩個。


    卻實在不好意思。


    剛才在飯桌上,他們可是民兵們口中‘吃商品糧的’。


    吃商品糧的跟土裏刨食的搶剩菜,傳出去會被笑話。


    錢進跟管大寶握手告別。


    他回過頭來,民兵們正因為分到的剩菜而喜笑顏開。


    大家夥將裝了泡沫盒的塑料袋捂在胸口,像當年抱著土改分的地契。


    而他再看飯店的大玻璃窗,穿中山裝的幹部們在舉著高腳杯說笑,他們麵前桌子上的菜肴沒怎麽動。


    這真是有人舔盤子怕浪費,有人吃宴席不心疼。


    飯店南邊兩裏地外是港口,有汽笛聲悠然響起。


    海還是那片海。


    可裏頭的潮水,分明湧著兩股子浪頭!


    海風卷著槐樹葉掃過馬路,錢進將本來為這頓飯準備的錢和糧票、肉票一起塞進劉旺財衣兜裏。


    老隊長拒絕。


    錢進狠狠摁住衣兜說:


    “你帶著同誌們冒犯錯誤的風險來救我,這份情不一般,我認為我是半個劉家人了。”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國慶節假期我還得去隊裏,到時候給我準備上好菜!”


    劉旺財哈哈笑:“砸鍋賣鐵的招待咱自己人!”


    回程的時候,包括程華在內的人全用詭異的眼神看錢進。


    徐衛東直腸子,直接發問:


    “你跟飯店的大組長什麽關係?今天他請的客?還幫你請了供銷總社的那個科長?”


    錢進隨口胡謅:“是我一個大哥。”


    “平日裏怎麽沒聽你說有這關係?”趙波羨慕的問。


    現在國營飯店的廚師、公家單位的司機,都是全社會羨慕的職業。


    錢進哂笑:“其實是我爸的關係,跟我關係不大,我說這個幹嘛?”


    “不過以後倒是可以多走動!”


    最後這句話是心有所想。


    他現在在家裏做飯,生活水平很高,很容易惹人懷疑。


    現在秋天他還不怎麽吃熱菜,而涼菜的味道傳的範圍小,很少引來鄰居注意。


    如果等冬天吃熱菜了,還是天天大魚大肉,光是香味就得引來好些懷疑。


    但有個在國營第二飯店當大組長的老哥哥經常走動,飯菜問題就好解釋了。


    下午上班是驅趕跑到街道來的野狗。


    勞動突擊隊兩人一組。


    一個人手持銅鑼敲鑼嚇唬野狗,一個人拿著根棍子防狗咬。


    錢進和徐衛東組了個搭檔。


    有居民不滿:“野狗傷人,你們得抓起來打死,光趕走算什麽?”


    徐衛東嬉皮笑臉:“各類壞分子還給改造機會呢,這狗同樣一條命,說打死就打死?”


    居民冷哼:“那你們給狗弄個學習班?”


    “成啊,用您家裏做教室?”徐衛東讚成。


    居民翻白眼走人。


    徐衛東嘿嘿笑:“打狗說著簡單,他們怎麽不去?”


    “真要打狗被狗反咬一口怎麽辦?得了狂犬病怎麽辦?”


    “我們又不是街道正式工,受了工傷沒有賠償、沒有報銷,一天就五毛錢,咱玩什麽命啊!”


    錢進問道:“你不想待在突擊隊了?”


    徐衛東說:“要是能找個正式單位上班,誰樂意待在這隊裏——當然,老錢,我這話可不針對你啊!”


    “我樂意跟你待在一起,可我也想有個班上,否則你出去搞對象,人家女同誌一聽咱是街道突擊隊的,扭頭就走!”


    錢進說道:“去打投所怎麽樣?”


    “去打誰?打誰的頭?這容易出人命啊!”徐衛東沒聽清。


    錢進哈哈笑,然後把上午打投所裏發生的事說了出來。


    徐衛東一臉難以置信:“啥意思?親哥你啥意思?把去打投所的工作機會讓給我?!”


    這事是中午錢進臨時決定的。


    本來得了打投所主任的應承後,他尋思實在不行就委曲求全去打投所上班算了。


    麵上來看,打投所是城裏多少工人子弟夢寐以求的工作。


    但往深裏考慮,錢進很不適合這份工作。


    打投所打的就是錢進這號人……


    到時候我打我自己?


    最重要的是,打投所裏全是一幫眼睛比貓頭鷹還尖利的貨。


    他總是用物資購銷證買賣商品貨物,難免會被發現有問題。


    到時候他得老慘了。


    被人發現他家裏有許多不明來路的昂貴物資,他最輕也是被當作貪汙犯給送去坐牢。


    這事讓他感覺挺為難的。


    中午他跟林科長搭上線後就不為難了。


    誰愛去打投所就去,反正他不去了,他要通過林科長的後門,想辦法進入市供銷總社!


    順著這條路線往下想,那麽如果能把徐衛東送進去就很好了:


    第一,徐衛東跟他關係好人又講義氣,到時候有事可以罩著他、沒事可以當內應打探消息。


    第二,徐衛東擅長交朋友,打投所這種跟人打交道的單位適合其發展。


    發散思維想一下。


    錢進覺得要是能將身邊人輸送進各機關單位給自己打掩護,到時候再配合他在供銷單位上班,商城就可以光明正大用起來了。


    可徐衛東壓根不信這事能成:


    “他給你畫大餅的,咱們別指望了,還是找狗吧……”


    錢進搖頭:“對方既然許諾了,這事肯定不能就這麽算了。”


    “事在人為,你直接告訴我答案,想不想進打投所上班?”


    徐衛東坐在馬路牙子上仰頭看天。


    最終悠悠然一句話:“做夢想!醒了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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