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葉名琛還要到校場考試武闈,兩司府縣,竭力諫阻。


    名琛道:“我在這裏,也無濟於事。”藩台道:“中堂應派員到英領事衙門,問他起釁的緣故。”葉名琛道:“外國人多是不講情理的,我簡直怕與他交涉。”說著,巡撫官送進手本,說雷州府知府蔣立昂求見。名琛道:“蔣守來的湊巧,就叫他領事衙門走一遭罷。”隨命傳見。一時引入蔣知府,名琛授了他一番話,蔣知府領命自去。不過兩頓飯時光,蔣知府回轅複命,名琛問他事情怎麽了?蔣知府道:“卑府到了那裏,經通事引到裏號,見有兩個洋官,一個認得是領事巴夏裏,還有一個,經巴夏裏介紹,才知就是英國水師提督姓西的。卑府就把中堂的話向他們述了一遍,巴領事、西提督同聲答道:‘這一件事,須要入城麵談。傳言誤聽,屢乖二國之好,費神回票中堂,請他老人家定一個日子,咱們當趨轅麵議。’卑府跟他辯論,巴領事竟不容卑府開口,向卑府道:‘無論如何,非入城麵談不可,言盡於此,意盡於此,就煩上複中堂罷。’卑府隻得趕回來,看來洋官意思,入城麵議四個宇,一口咬定不肯移的了。”名琛道:“洋人不得入城,載在條約,如何可以變動?


    巴夏裏真是無理取鬧了。”隨叫幕友起了一個照會,聲明入城禁約,係徐前督與英國公使文翰兩人所手定,循行已久,未便變動。照複了去,杳無音息。


    到二十九這日,炮火轟天,喊聲震地,洋船桅杆上的炮、海珠炮台上的炮,一齊轟發,那炮彈齊向著總督衙門,宛似飛珠走雹。兩司道府提鎮參將,文武各屬吏,著急異常,突火冒煙,來轅求見。巡捕官入報,名琛笑道:“他們趕來做什麽?


    我很鎮定呢。請他們這裏坐罷。”一時引入,才待坐下,忽地一排炮子,破空而來,打在屋瓦上,滴粒粒,煞辣辣,奇聲怪響,驚得眾人目定口呆。瞧葉名琛時,依然麵不改色,忽一顆流彈,蚩的飛來,打在幾案上,燒成一洞。眾文武走避不迭,葉名琛依舊兀坐不動。藩司江國霖、首道張百揆,力請名琛避居。名琛笑道:“承蒙厚意,兄弟侍奉家君,住在這裏安坦的很。家君毫無遷意,兄弟也未便過於勉強。”司道見勸他不醒,隻得罷了。


    到三十日午後,洋船發炮,愈益厲害,炮彈小者如拳,大者如槌,絡繹飛來。製台衙門裏的月台和西花廳,盡都打掉。名琛還不在意。忽報城外火起,名琛道:“是民間失火?是洋人縱火?”差了三五個人去打聽,約有頓飯時光,差去的人同來,稟稱火在靖海門外,光景是洋人放射火箭,燒起來的。名琛步到廓下,仰首瞧時,但見黑煙迷漫天空,如雲如霧,梁柱爆裂之聲,劈劈啪啪,宛如年殘爆竹,催花羯鼓。眾家人瞧見這個聲勢,無不目駭心驚。名琛道:“怕什麽,洋人技步此耳。


    ”


    一到天黑,火光愈明顯,照耀如同白晝,兩司道府又來懇請,撫院柏貴,也派並來轅迎請。名琛道:“難得諸君厚意,但是兄弟還須請請家君的示。”眾人齊道:“諒老大人總沒有不答應的,我們跟中堂進去懇請如何?”名琛道:“這個可不敢。家君在長春仙館裏靜養,長春仙館是供奉呂、李二仙之所,諸君未會齋戒,進去怕有不便麽。”眾人道:“既是如此,就請中堂轉稟了罷。”名琛應允入內,一時扶了個須眉皓白的老者出來。眾人認得就是名琛的老子葉誌詵,上前見禮,道明來意。葉誌詵道:“諸位盛意,可感的很。然而還有一件事,要求諸位原諒。”眾人忙問何事,葉誌詵道:“長春仙館,設有乩台,敬奉的是呂洞賓、李太白兩位仙師。”江藩台不等說完,忙接口道:“老大人請放心,行轅中自然另備精舍,供奉仙師。


    ”誌詵喜道:“這麽誠好了。”江藩台隨向名琛道:“請中堂示,還是這會子就走,還是停會子再走。”名琛道:“兄弟舉止,關係全城耳目,眷屬行李,可以先行,兄弟自己,複俟明兒再走。”眾人齊問何故,名琛道:“明兒恰是十月初一,原要到聖廟拈香的。拈過香,就到撫院那裏,隻說是會議要事,誰又知道了呢。”眾人齊稱妙計。江藩台分咐南、番兩縣,速催夫役三百名,來轅伺侯。兩縣應諾先去,兩司道府,又講了幾句話,方才辭去。


    次日,紳商伍崇曜來轅求見,門上回說中堂在撫院那裏,知道他已經遷避定當。伍崇曜沒奈何,折回撫署,投刺請見,巡捕官引入,名琛詢問來意。崇曜道:“英國新派了一個姓包皮的公使來。這包皮公使有一封書信給中堂,瞧他們行止,似乎很有轉圜的意思。”名琛道:“書信在哪裏?”崇曜道:“治晚帶在這裏。”隨即遞上。名琛拆封瞧時,大致稱說壬寅請款,凡領事官有相商事件,得於地方官衙署相見。自粵東禁止入城以來,傳言誤耳,壅閼不通,請仍循江寧舊約,以通中外之好。名琛瞧畢,搖頭道:“入城之心,終不肯死。說去說來,總是這一句話,誰耐煩理他呢。”崇曜見名琛刻執,也不敢再說什麽,告辭退出。


    這日,柏撫院辦了萊,特請名琛靖子午飯。坐好席,才待舉箸,炮聲大震。軍弁飛報,洋兵攻城,城牆崩掉二丈有餘,洋將率兵衝殺進來了。名琛道:“咱們盡吃咱們的飯。”撫院勉強陪著,心慌手亂,焦急得什麽相似。忽報軍中副將淩操,督眾抵禦,被洋人一槍擊斃,官兵大潰。大批團勇,趕來援救,隻殺掉洋兵數十名。因為沒有火器,依舊敗了回來,現在洋兵已到製台衙門去了。撫院向名琛道:“中堂洪福,要是遲遷一天,可就壞了事了。”道言未了,警報又至,靖海、五仙二門,齊都起火,百姓出來救火,都被洋兵擊斃。撫院此時,坐不安席,食不甘味。葉中堂依然沒事人似的,笑向他老子道:“君子居夷俟命,讀聖賢書,所學何事,怕也沒中用。”誌詵道:


    “吾家數世為民,我也深信總不會有什麽。”忽報團練紳士求見,名琛道:“驅除洋人,都在這幾個紳士身上。”立即吐哺出見。眾紳士義憤幹雲,詞意之間,很有敵愾同仇神氣。名琛大言道:“洋人啟釁,誌在進城。現在借端滋事,鬧到這麽田地,本部堂援引前約,反複開導,無奈洋人冥頑不靈,始終開導不醒。但是本部堂定必堅執前盟,不能曲從其請。你們不必驚疑,,宜一心堵守,同仇敵愾。洋人見我們官民一氣,上下一心,自然也不敢再爭了。”眾紳士見名琛如此獎勵,自然萬分勇躍。紳士去後,名琛笑向撫院道:“廣東人真好。看來洋人依舊要被他們驅掉呢。”


    話休絮繁。從這日起,洋兵天天開炮轟城,領事巴夏裏,卻天天約了本地紳士,辦論款事。幾位紳士,如崇曜、梁綸樞、易景蘭、潘世榮、俞文照,黃樂之等,忙得什麽似的。這日,巴夏裏又興起一個主意,向眾紳土道:“兵連禍結,終非地方之福。我們執定要進城,中堂執定不能進城,事又難於轉圜,現在我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隻要中堂俯鑒微忱,答應了,就免得再動幹戈,兩國依然交好。”眾紳士大喜,忙問辦法。


    巴夏裏道:“辦則容易的很,隻消議一個相見禮節,再在城外斟酌一個會議的公所,就請中堂到公所來會議一切。如此辦理,兩麵都有了麵子,都不傷感情,眾位瞧可行不可行?”眾紳士道:“我們瞧是很好,但不知葉中堂意見若何。”黃樂之道:


    “葉中堂執拗的很,還是先與江方伯商量商量。就是中堂麵前,江方伯說起來,比了我們,總要好一點。”眾紳士聽說有理,於是徑抵藩署,投刺入見,道明來意。江國霖喜道:“似這麽通融,中堂定能俯允。”眾紳士道:“可否費方伯神,中堂跟前,吹噓一二。”江國霖道:“幫助幾句話,原是無有不可的,隻是話總要你們自己去講。”伍崇曜道:“這個自然。”


    當下江藩台與眾紳士,乘了轎,齊投撫院來見葉名琛。名琛一見麵,就問眾位又來做什麽。伍祟曜道:“洋人震懾中堂威德,不敢再次入城了。”名琛聞言,得意的很,笑向眾人道:


    “我早料洋人是沒中用,你們總不信。現在如何?你們一竟說洋人厲害,我告訴你們,洋人在這裏的,不過千人左右,憑他怎樣,一百個服侍一個,也總可以了。咱們這裏,幾十萬人還有呢。外國的洋人,沒有翅膀子,不見得就會飛來。這會子他們知難而退,可見就應了我這句話了。”說道,狂笑不已。伍崇曜慢慢的道:“回中堂話,洋人還有要求呢。”名琛道:“要求什麽呢?”崇曜道:“巴夏裏請在城外設一個公所,斟酌一個相見禮節,就請中堂出城會議。”名琛道:“定要見我做什麽?我可不上他們的當。”江國霖道:“照司裏看來,這一舉與盟約政體,兩無妨礙。巴酋隻不過要謁見中堂一麵,中堂何妨曲體洋情,答應了,免掉多少是非口舌。”名琛道:“洋情詭譎,到今日還有什麽可信的。如果許他相見,遭了恥辱,我一個兒原沒什麽要緊,後來的事情,怕更不容易收拾呢。”


    江國霖見他這麽說了,不便接口,眾紳士也各默默無言,坐了一回,各自散去。名琛笑向左右道:“洋人詭計最多,這樣不來,就換那樣來。我執定主意,不去睬他,看他怎樣。”道言未了,忽聽山岡地陷似的怪響,連續不已,震得房屋翕翕欲動,一霎間報了四五處火起。


    這日,洋人大炮,分五路攻打,炮聲飆發,彈焰星攢,炮彈有重到八十多斤的。炮線所經,市廛房屋,不摧毀,就延燒,火光燭天,哭聲震地,直到天黑,方隨停止轟擊。到了十一月,炮火晝夜轟發,彈藥所至,立就焚燒,府縣官但令居民去掉篷敞等引火之物,多蓄水漿而已。到十八這一夜,西關外忽地大火,風猛火烈,熊熊焰焰,直燒了一夜一日。亞美利加、法蘭西、英吉利各國的商民房屋,盡變成一堆焦土。洋人疑是附近居民放的火,遂把西濠沿河居民鋪屋數千家,也放了一把火,燒光完結。說也奇怪,洋兵自從西關外洋房燒掉之後,退屯海珠炮台,不複開炮轟城了。到二十六日,洋兵忽又退向大黃□車□炮台去,在內河的洋船,也都退向大黃□去。軍探報入省城,名琛喜道:“我早知洋人沒中用,果然退了去也。”傳報武昌、漢陽,都被湘軍克複,九江也已合圍。胡林翼經營武漢,曾國藩整率南昌,官軍聲勢,重又盛旺起來了。名琛道:“長毛一平,就把平長毛的兵,調來辦理紅毛人,就容易了。”隨命府縣修理督署,即日遷回辦事。


    時光迅速,轉瞬又屆新年。葉名琛具興異常,辦了幾席酒,柬請將軍、都統、巡撫、兩司提鎮、道府各文武官員,來轅公宴。將軍穆兌德訥道:“閱邸報,懿妃那拉氏,晉封為懿貴妃了。”名琛道:“宮闈封拜,不與政務相關,提起她做什麽?


    ”穆將軍道:“葉赫那拉氏,是本朝的世仇,所以曆朝妃後,從沒有姓那拉的。現在懿貴妃恰是那拉氏,奇怪不奇怪?”名琛道:“太祖高皇後,不是姓那拉的麽?”穆將道:“彼時葉赫國還沒有滅掉呢。”貴撫台道:“君上的事情,不是臣下所能談論的。去年秋、冬兩季,洋人那麽洶湧,省城那麽危急,再想不到霧解冰銷,依舊過著太平歲月。”名琛笑道:“諸位自己著忙是了,兄弟早知道不要緊的,兄弟彼時叩問呂祖,呂祖飛乩示兆,說洋人不久自會退去,已而果然。”江國霖道:


    “司裏看來,洋人未見得就此罷手呢。西關外洋行燒掉之後,英人不勝其憤,馳回本國,哭訴國主。該國君主,已下議上下兩院,上院裏大臣,大半主張稱兵,下院裏紳士,不肯答應,英相巴米頓,為了此事,求請解職,還不知如何結局呢。”名琛道:“老哥知道的恁地詳細。”江國霖道:“司裏定有一份澳門月報,外洋事情,記載的倒還詳實。”名琛道:“英人哭訴國主,意欲何為?”江國霖道:“無非欲稱兵滋擾罷了。”


    名琛道:“該國君主,上下兩院,想來還在依違兩可之間。”江國霖道:“英國製度,原跟咱們不同。大小政治,總要兩院合議了,然後好行。上院都是大臣,下院都是紳士。這也是循例的舉動。”名琛道:“循例不循例,我也不管。總之,無論如何,總不過是黔驢之技。”酒閑人散,各自回家,一席清談,都已置諸九霄雲外。名琛菌著老子,依舊在長春仙館,參拜呂、李二仙,虔誦《覺世真經》。


    落花無語,芳草有情。杜宇催春,布穀迎夏。一瞬眼已是五月初旬,一片承平雅頌聲,炮雨槍林,血飛肉薄,早已視如隔世。不意到初十這一天,警報傳來,說瓊州鎮總兵黃開廣率領師船、紅丹船一百餘號,在三山地方,與洋船開仗,打了個大敗仗。洋船直追到佛山鎮,又退去。又報大蓉滘的洋船也退了去,不知何意。名琛道:“來也不足為奇,去也不足稱怪,不必理他,一任他如梁間春燕,自去自來是了。”自從這一回之後,連接幾個風報,稱說洋船大至,洋人勢將大舉。名琛笑道:“謠言罷了,定不會有的事。”眾人將信將疑。這一年,各處事情波譎雲詭,奇異如鬼,紛亂如麻。曾國藩丁了憂,湘軍少了個大將。怡良因病開缺,何杜清署理兩江總督,江南又多了個庸臣。雲貴地方,回民肆擾,總督恒春,堵截計窮,在署自縊而亡。太平軍將領陳玉成屢擾湖北。袁甲三攻破鄧、王、姚三圩,生擒撚首李寅等。湘軍克複湖口、彭澤兩縣,張國梁克複鎮江,德興阿克複瓜州,偏是廣東,倒又平安無事。於是文武官吏,沒一個不佩服名琛的先見。


    不意到了十月初一,忽有一個自稱通事的吳全,求見葉中堂,稱有要事告稟。名琛傳他進內,問有什麽事。吳全道:“英國卑大人,叫小的拜上中堂。明日,卑大人親駕火輪船,駛入省河投送照會,請中堂派官到那裏接取。”名琛道:“又投照會做什麽?說我知道了。”次日,名琛派南海縣縣丞許文深,前往接受照會。原來英國議院主張和平,內閣主張武力,相持不下。內閣大臣巴米頓,至請解職。調和派進計,請先派公使到中國,重定盟約,如不得請,再行用兵也不遲。英君主深然其計,特簡二等伯爵額羅金到廣東議款,一麵調派火輪兵船,分泊澳門、香港,以俟進止。又遣人告法蘭西,約以聯兵合從,法人倒也聽命,所以重有照會的事情。


    卻說名琛派了許文深去,就換上公服,到長春仙館,在二仙像前,焚上一爐香,虔虔誠誠,叩了四個頭,默禱一回。督也靈驗,仙乩大動,霎時間判出四句仙語,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隻見寫的是:


    十五日,聽消息,事已定,毋著急。


    名琛喜道:“我久知英人膽怯,不敢過甚。仙人有靈,過了十五日,定沒有大事了。”忽報許文深求見。名琛道:“叫他簽押房等著罷。”送過乩仙,卸去公服,又坐下喝過一杯茶,才慢慢踱向簽押房來。家人打起軟簾,名琛走入,許文深搶步請安,呈上英人照會,回道:“卑職乘船到省河雞鴨□地方,果見兩隻火輪船,高扯白旗,飛駛而來,一隻是英吉利船,一隻卻是法蘭西船。停輪相見,送過照會,果然就退去的。”名琛點點頭,隨拆開瞧時,見上麵署銜大英國欽差全權公使二等伯爵額羅金,詫道:“怎麽英國巴巴的派全權公使來。”隨又瞧下去,見要求的共有三樁事情:一是入城見麵,一是索取省河南岸之地,一是責備焚毀之洋房貨財及通商事情。語氣異常狂悖。名琛始道:“英人太瞧人不起,你去回複他,說我說,除了通商一事外,概不能從。那種不講理的人,我也沒那麽大工夫,跟他們行文照會。他們要是聽了最好,要是不聽,隨他是了。”許文深不敢說什麽,諾諾連聲而去。


    次日黎明,英法兩國兵船,連檣並楫,駛入省河來。汽笛嗚嗚,機聲軋軋,那股聲勢,宛似山鳴穀應,虎嘯龍吟。唬得近河百姓,紛然驚竄。兵船一到南岸,下碇停輪,洋兵整隊登岸,驅逐居民,奪占屋宇,實行起照會中第二條款子來。闔城官紳,都有憂色,便齊到督署求見,懇請設法抵拒。欲知葉名琛有何神謀秘計,可以濟變匡時,且俟下回書中再行詳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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