ビー玉


    凜醬醒了,嘴巴裏有種不舒服的感覺。她的枕邊放著一個帶蓋子的玻璃瓶,裏麵裝著之前去海邊玩時撿回來的貝殼,還有祥太送給自己的領帶扣。這些都是凜醬的寶貝。


    凜醬起身,敲了兩下睡在自己身邊的信代的手臂。可能是因為昨晚太悶熱了,信代沒睡好,這會兒一點兒沒有要醒來的意思。阿治的呼嚕聲打得震天響。凜醬起身走到壁櫥前,用力打開推拉門。


    祥太嚇得跳了起來。


    “別嚇人!”


    凜醬把手伸到祥太跟前,打開手掌。


    “我牙齒掉下來了。”


    “牙齒?”


    祥太吃了一驚,湊近凜醬的手。凜醬手掌上有一顆小巧的白牙齒。祥太抬頭看著凜醬的臉,凜醬張開嘴巴,舌頭從掉了門牙的縫隙中伸出來。


    祥太叫醒阿治和信代,決定將掉下的牙齒扔到屋頂上去。他從凜醬手中接過牙齒,去廚房搬來一張凳子放在套廊上,爬了上去。


    “老天保佑凜醬長出結實的白牙!可以扔啦!”


    阿治這麽一說。“知道啦!”祥太回答。自己掉牙的時候也這麽扔過好幾次。下麵的牙齒扔到屋頂上,上麵的牙齒扔到屋簷上。也不知道是什麽人定下的規矩,沒有什麽規矩的這個家庭,卻嚴格遵守著這樣的習俗,並照章辦理。


    祥太和凜醬異口同聲祈禱:“老天保佑凜醬長出結實的白牙。”“牙”的聲音一發出,牙齒扔了出去。


    此時,佛堂那頭傳來亞紀的喊聲:“奶奶起床啦!”


    “奶奶……起床啦……奶奶……”


    從亞紀的語調上,祥太意識到發生大事了。


    阿治跑向佛堂。信代也起身跑向初枝的房間。


    “奶奶……奶奶……不好了……奶奶她……”


    從凳子上跳下來的祥太,手放在凜醬的肩上,站在起居室和佛堂中間的門檻上望著躺在被窩裏的初枝。


    “亞紀,電話。打110……”


    阿治接過亞紀的手機。


    “不,119吧……是哪個?”


    “救護車?119!”


    祥太衝著驚慌失措的阿治道。


    信代跑到初枝身邊,仔細察看初枝的臉,冷靜地奪過阿治手上的手機,掛斷了。


    “幹什麽?”


    阿治吼道。


    “已經死了。看她的臉色,不會醒了……”


    阿治又看了一下初枝麵無血色的臉。


    “叫救護車的話……”


    信代拍了一下阿治的頭。叫救護車的話,一家人的秘密便會全部暴露。


    亞紀坐在枕邊上,一直在叫奶奶。她似乎還沒有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麽。


    “沒辦法……這種事情都會輪到的。”


    信代說著,在亞紀的背上“砰砰”拍了兩下。


    亞紀守候在初枝枕邊不願離開。阿治在起居室裏心神不寧地來回走動。


    “葬禮怎麽辦……火葬場嗎?”


    “沒那麽多錢。”


    信代一屁股坐在房間中央的矮腳桌上,對阿治說。


    “可是……”


    阿治看著信代,眼睛裏寫滿想從信代那裏得到答案的表情。


    “讓我們多陪陪奶奶吧。奶奶也一定很寂寞。”


    阿治不明白信代想說什麽。


    信代回頭看著佛堂後麵的兒童房間。


    “誒?”


    阿治忽然明白了,信代的意思是“埋掉”。


    “可是……”


    “凜醬也一定不想和奶奶分開吧?”


    “嗯。”


    信代摸著凜醬的頭,凜醬乖巧地點了點頭。


    “那好,大家齊心協力一起加油吧,就在這兒。也替奶奶加油,好嗎?”


    信代特意把“就在這兒”四個字說得很重。


    阿治默默地點點頭。


    大家把當儲藏室使用的兒童房間裏的東西搬到了起居室。


    拆下兩張榻榻米,用鋸子鋸掉支撐在下麵的兩塊木頭,露出了泥地。


    脫得隻剩一條短褲的阿治,站在那兒用鐵鍬挖地下的土。信代和祥太負責把挖出來的土裝進桶裏,運到起居室,倒在攤開的塑料墊上。


    這是最近才用過的塑料墊。祥太看著塑料墊的條紋被土一點點地蓋住,開始悲傷起來。凜醬在祥太他們堆起的土堆上插上樹枝,變成墳墓的樣子。凜醬明白奶奶死了嗎?祥太想。


    在來這個家之前和自己一起生活的“麵筋奶奶”住在天堂,凜醬說過。


    祥太並沒有確認過“麵筋奶奶”死時凜醬是不是在身邊,但他覺得凜醬很清楚馬上就要和奶奶永別了。


    亞紀從剛才起就一直坐在奶奶枕邊,哭著為奶奶梳頭。她嘴上嘟噥著什麽,祥太聽不清楚。


    祥太和信代交替著將木桶提到墓穴邊上,他剛一蹲下,土已經到了腰間的阿治便招呼他道:“你聽好了。”


    “這裏一開始就沒有奶奶,我們家裏一共5個人。”


    阿治注視著祥太的眼睛說著,這會兒他不再是總在開玩笑的阿治,好像是別人家的不認識的大叔。


    “嗯。”


    祥太應道,視線轉到了一邊。


    阿治和信代兩人一起將一直哭著的亞紀從枕邊拉開,把初枝埋到地下,蓋上土,將榻榻米重新放回原位。


    祥太默不作聲地看著大人們幹活。


    “你養的蜥蜴死了,不也埋在土裏了嗎?和那個一樣。”


    阿治以為祥太不明白,說著笑了起來。祥太笑不出來。阿治用沾滿土的手敲了一下祥太的腦袋,走向浴室。


    浴室裏,阿治在身上擦上肥皂,將剩在浴缸裏的熱水往身體上澆。阿治想起了10年前的那件事。


    那年也是夏天。那天阿治也像這樣洗著身上的泥土。他記得那天和今天一樣,金鍾兒的叫聲透過小窗傳進耳朵。正當這些記憶開始湧上腦海時,阿治忽然覺得身後有動靜,他吃驚地回過頭去。信代拿著浴巾站在浴室門口。


    “想不到又幹了一次那種事……”


    阿治自嘲似的笑道,又用小木桶舀了點浴缸裏的剩水澆在背上。


    “和那時候完全不同。”


    信代似乎和阿治一樣想起了那件事。


    “說的是啊。換個角度想,老太婆還是挺幸福的。”


    “當然啦,比一個人死不知好多少倍。”


    兩人想起了初枝說的“保險”的事。


    “肥皂沒洗掉。”


    信代從阿治手上接過小木桶,幫他衝洗留在背上的肥皂泡。


    信代的手指在阿治背上滑動,“他的皮膚真光滑啊。”她想。不過,她感覺到這種時候說這種話不太妥當,因此沒說出口。


    “如果我要那什麽的話……”


    阿治背對著信代說。


    “水池下麵也行……”


    信代明白他要說什麽。


    雖然信代不能確定,這算是一直以來的恃寵而驕,還是他竭盡全力的愛情表達?不過,信代很滿足。


    “那個水池不夠大……”


    信代說,她想就把這個話題當作個玩笑吧。她用圍在脖子上的浴巾為阿治擦背,隨後在他背後敲了兩下,示意可以了。


    阿治接過浴巾,圍在腰間,逃一般地跑出了浴室。


    “把腳擦幹,老是濕漉漉的。”


    信代衝著阿治的背影喊道。


    “知道啦。”


    回嘴的聲音,又回到了平時的阿治。


    一家人翹首以待的初枝的養老金發放日終於來臨了。


    “我也去。”


    信代做著出門的準備,不料祥太自己提出要跟去,於是兩人一同出門了。


    信代拿著初枝的銀行卡在銀行的atm機前排隊,祥太在外麵等著。


    手持信封走出來的信代,將信封放進了手提包。坐在欄杆上的祥太“咻”地雙腳落到了地上。


    “多少錢?”


    祥太湊上前去問道。


    “11萬6千日元……”


    “這是誰的錢?”


    “奶奶的啊……”


    信代走著,拍了拍裝著信封的手提包。


    “那……沒關係嗎?”


    祥太確認道。


    “沒關係啊……”


    信代在沿街雜貨店門口拿起擺在店頭的筷子。她打算為凜醬買一雙兒童用的短筷子。


    “那,偷東西呢?”


    祥太又問道。他想問這個問題,一直在找和信代兩人獨處的機會。


    “老爸怎麽說?”


    信代也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裏學來的,就像那些狡猾的父母一樣,將話題轉移到父母的另一方身上。


    “他說擺在店裏的東西還不屬於任何人……”


    信代苦笑了一下。是那家夥典型的回答,他對父母的話也一定深信不疑,信代想。


    “差不多吧。隻要那家店不倒閉就行了。”


    信代支吾著,拿著一排黃顏色的兒童筷子消失在店裏麵。


    祥太對信代的回答不太信服,但他清楚信代不希望自己再問下去。


    兩人在商店街入口買了彈珠汽水邊走邊喝。


    走過經常買可樂餅的不二家門口時,熟悉的售貨員大媽站在門口招呼信代。


    “孩兒他媽,買點可樂餅怎麽樣?當晚飯。”


    信代一時不明白她在招呼誰,向四周張望了一下,很快醒悟過來。她一臉“人家叫我孩兒他媽”的表情注視著祥太。


    “開心嗎,被人叫媽?”祥太問。


    “被誰叫?”信代反問。被肉店的大媽叫媽當然沒什麽高興的。


    “比如被凜醬叫。”


    “沒被叫過,不知道。”


    信代喝了一口汽水,瓶子裏的彈珠滾動著,發出好聽的聲音。


    “為什麽問這種問題?”


    信代把祥太的頭發揉亂。


    有幾個女孩拐出小胡同,她們大概剛從遊泳學校出來,將毛巾做成三角形的帽子戴在頭上。這些女孩說笑著從身邊經過時,祥太聞到一股漂白粉的味道。


    “他硬要我叫爸。”


    祥太不滿地說。


    “叫不出口吧?”


    “嗯。”


    從祥太和阿治約定“很快的”以來已經過了大半年,祥太還沒有叫過阿治一聲“爸爸”。


    “這沒什麽大不了。”


    信代看祥太的表情很苦惱,笑道。


    “不用介意。”


    說著,信代打了個嗝,大笑著邁開步子。凜醬、祥太也從沒有叫過信代一聲“媽媽”。和阿治不同,信代從不提這事,所以祥太在她麵前倒沒有心理負擔。這下祥太心裏輕鬆了下來。


    喝完飲料,信代和祥太在水泥牆上敲碎瓶子,從裏麵取出彈珠。


    回到家,祥太立刻把彈珠放進壁櫥裏,並用頭盔上的小燈泡照彈珠。


    彈珠裏有幾個很小的氣泡,祥太想起夏天全家一起去海邊玩的事。


    紙拉門打開了,凜醬走進壁櫥,坐在祥太身邊。


    “能看見什麽?”


    “大海。”


    祥太說著,將彈珠送到凜醬跟前。


    凜醬將臉湊近看彈珠。


    “太空。”


    凜醬說。


    “太空?”


    凜醬這麽一說,祥太又看了一下,氣泡看上去的確像星星。


    此時,佛龕上的鈴聲響了一下。和初枝過去做的一樣,信代將銀行的信封放在佛龕上,雙手合十。


    “奶奶好棒……死了還幫我們……”


    傳來信代的說話聲。


    “真正幫我們的是爺爺。”


    阿治正在兒童房間翻東西,地底下埋著初枝。


    阿治懷疑初枝把錢藏在這間房間裏。隻是初枝的戒備心很強,假如趁她不在家翻箱倒櫃尋找的話,一旦被察覺,恐怕她一不樂意就不再把養老金用作家用,阿治出於這種考慮才沒有動手。


    現在,初枝已經躺在地下的泥土裏了,阿治才能放心大膽地尋找。


    翻過櫥櫃後,接下來的目標是寫字台。寫字台前放著火爐,看上去不太自然。抽屜隻能打開一條縫。阿治用力將抽屜拉開一半,裏麵有一個黑顏色的小盒子。阿治憑直覺感到蹊蹺,他移開火爐,取出小盒。


    打開盒蓋,裏麵是初枝的假牙。


    “哇哦!”


    小盒差點掉到地上。阿治剛想將它扔進垃圾箱,忽一轉念,已經不用的假牙為什麽要藏在抽屜裏?


    阿治尋思著,開始仔細端詳這個小盒子。假牙下麵鋪著報紙,報紙下好像有折疊起來的信封。他盡量避免碰到假牙,翻開報紙。


    信封中果然有錢。


    3張1萬日元紙幣。


    阿治取出一疊信封走到信代身邊。


    “找到了,找到了。老太婆果然藏著私房錢。”


    兩人一個個地打開折疊著的信封開始數錢。


    聽到阿治的說話聲,祥太跑出壁櫥。


    “1、2、3……4、5、6……7、8、9……”


    兩人的聲音越來越響,並開始跺腳。


    “都是3萬。不知是什麽錢。”


    “別人給的吧……管它呢,反正是錢。”


    祥太看著兩人的身影,將拿在手裏的頭盔扔到壁櫥裏。黑色頭盔撞到壁櫥牆麵發出很大的聲響,兩人好像都沒聽見。


    “跟我出去轉轉。”


    阿治說,祥太無奈地換上外套。


    兩人很久沒有一起出門了。過去無論去哪兒都是兩人一塊兒,最近祥太一個人躲在停車場廢車裏的時間多了起來,出門也幾乎不帶上凜醬。


    “去哪兒?”


    “柏青哥。”


    阿治好像腦子裏有什麽鬼主意,露出了壞笑。


    阿治已經完全掌握了初枝在柏青哥裏盜竊的那一套。他應該沒有資金,祥太想。


    祥太不喜歡柏青哥。祥太聽力太好,一些極其微弱的聲音他都能分辨出來,但在柏青哥這種地方,巨大的噪聲來自四麵八方,反而什麽都聽不出來,腦子會變得一片空白。有一次跟著初枝來柏青哥,戴上初枝的耳塞他才勉強安下心來。今天耳塞都沒有準備。


    抵達柏青哥,阿治沒有進店門,通過立體停車場的樓梯跑上2樓。他察覺出祥太一臉“來幹什麽”的表情,回身對著祥太,從口袋裏掏出鐵錘模樣的東西。


    “看!”


    “這是什麽?”


    “破窗器呀。”


    聽到這個詞,祥太有印象。


    “哪來的?買的?”


    “傻瓜,怎麽可能買。”


    阿治笑了起來,好像在說祥太淨說傻話。


    “學著點兒。”


    說著,阿治開始一台一台地觀察小轎車。他透過車窗,看副駕駛和後座上有沒有值錢的東西。


    祥太跟在阿治身後,保持幾步距離。


    “我說……”


    “什麽?”


    阿治沒有回頭。


    “這些……不是別人的東西嗎?”


    怎麽看這些東西都和“不屬於任何人”的店裏的商品不一樣。阿治沒有理會祥太的問話,繼續往車廂裏看。看來沒什麽像樣的東西,阿治歎了口氣,回頭望著祥太。


    “所以呢?”


    阿治臉色絲毫不變地問祥太,表情似乎在責怪他“事到如今裝什麽正義”。


    祥太第一次覺得阿治這種人有些可怕。


    “你也來試試?”


    阿治馬上又變回到原來的語氣,衝祥太揮了揮破窗器。


    “……”


    祥太不知為何覺得特別難過,視線從阿治身上移開,低下頭。


    阿治又笑了起來。


    祥太忽然轉過身體,獨自走向剛才上來的樓梯。


    “喂!”


    阿治在身後喊他。


    “你怎麽啦?”


    阿治有些生氣。


    “好吧,你就在那兒守著。”


    阿治指了一下樓梯。


    祥太隻好守在樓梯口,看著有沒有車主上來。在夏日陽光的照射下,腳下的水泥地散發著滾燙的熱氣。


    柏青哥屋頂對麵能看到白色的供水塔,外形猶如兩條細腿上長著一顆碩大腦袋的外星人。祥太忽然想到,假如爬到那個塔上,躺在它平頂的腦袋上會有多開心。


    此時,傳來了玻璃打碎的聲音。


    祥太循著聲音的方向望去,阿治正從紅色轎車的後座取出一個上麵印著大寫的羅馬拚音的包。


    阿治把包抱在懷裏,腳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衝祥太跑來。


    祥太吃驚得身體僵在那裏一動不動。


    阿治嘴上怪叫著,從祥太麵前跑過,兩步並一步地跑下樓去。


    回過神來的祥太也追著阿治的背影跑了下去。


    跑過1樓的停車場,身後傳來開門的響動,柏青哥店堂裏的噪聲傳了出來,祥太不敢回頭看。


    “果然厲害……這家夥!”


    阿治邊跑邊舉著破窗器給祥太看。


    “那時候……”


    祥太沒有搭阿治的話,他問道。


    “……嗯?”


    “救我的時候……”


    “啊?”


    “那時候……也是想偷東西吧?”


    阿治對祥太露出了無力的笑容。


    “傻瓜,不是的。那時候就是想救你。”


    阿治像每次完成“工作”後那樣伸出拳頭,祥太沒有看那隻拳頭。


    “怎麽啦?”阿治拍了幾下祥太的肩膀,走遠了。祥太站在那裏,目送阿治的背影。


    祥太討厭柏青哥,除了噪聲外還有一個理由。


    那是夏天一個暑熱的日子,祥太身上扣著安全帶坐在車裏。是後座。身邊有一個塑料瓶,他打開喝了一口,是熱水,放棄了。


    遠處,從柏青哥的店裏時斷時續地傳來噪聲。


    此時,響起了車窗玻璃被敲碎的聲音,破洞裏露出一張臉來,是阿治。


    阿治解開祥太身上的安全帶,把他抱了起來。


    這是阿治一次又一次告訴祥太的兩人相遇的故事。並且,這個故事也已經成了祥太自身的記憶。祥太對此一直心存感激。


    因此,當阿治救出凜醬時,祥太想起自己也是這麽得救的,盡管這是個沒出息的“父親”,但祥太討厭不起來。可是現在,望著撇下自己落荒而逃的阿治的背影,祥太覺得兩人相遇的記憶在一點點變質。阿治打碎車窗不是為了救自己,而是想偷東西,隻是自己碰巧就在車裏,不是嗎?


    不就是這樣嗎?祥太沒有追趕阿治,呆立在馬路中央,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自己的手掌。


    這天之後,祥太再沒和阿治一起出門“工作”。


    祥太像往常一樣在停車場的廢車裏用銼刀銼著螺絲,“口渴了。”凜醬開口道。


    沒錢。兩人什麽都沒想,直接向“大和屋”跑去。


    在陣雨般的蟬聲中跑得滿頭大汗的兩人抵達“大和屋”時,“鐵將軍”把門。


    玻璃窗上貼著一張紙:“居喪中。”


    “……中。”


    祥太不認識難讀的漢字,但他看明白了,這家店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兩人從窗戶外向店堂裏張望。老是擺在店門外的棒球遊戲機孤零零地放在昏暗的店堂裏。


    “休息?”


    凜醬問。


    “唔……大概倒閉了……”


    祥太想,可能因為我老在這裏“工作”,所以它倒閉了。離開店鋪,和凜醬沿河邊走,祥太想起了那個大雨天見到的蟬的幼蟲。那隻幼蟲是否順利變成了蟬?會不會突然翅膀淋到雨飛不起來了?也許最後還來不及變成蟬,就死在螞蟻的包圍圈中了?


    兩人走到附近名叫“堺屋”的超市。


    “今天我一個人幹……你就在這裏等著。”


    “……”


    祥太交代完凜醬,一個人走進超市。


    超市裏的店員人數好像比平時多。但這裏沒有防盜攝像頭,貨架也高,有不少死角。


    這家超市很容易下手。可是“大和屋”的事情依然留在腦子裏揮之不去。祥太隻是在店裏繞著圈子。


    他一抬頭,忽然發現凜醬站在擺滿點心的貨架前。


    她沒有聽自己的,還是進來了,祥太想。凜醬站在點心貨架前,學祥太的樣子轉動手指,她在禱告。


    “喂!”


    祥太大吃一驚,開口叫凜醬。


    凜醬猛地回了下頭,用手抓起巧克力,使勁兒塞進口袋。手裏拿著商品管理文件夾的店員,站在祥太和凜醬中間。撇下凜醬馬上逃跑的念頭在腦子裏閃了一下後,祥太改變了主意,他用兩隻手“嘩”地推倒堆成小山一樣的罐頭,抓起裝在紙袋裏的橙子抱在懷裏,徑直向門口跑去。


    “別跑!”


    兩個店員匆忙追了上去。


    祥太抱著橙子跑。


    店員在身後窮追不舍。


    穿過住宅小區的建築群,祥太沿著河邊跑。他事後想,自己也不是想吃橙子,扔下橙子不是能跑得更快嗎?但這會兒壓根兒來不及想。


    過了橋,跑到河對岸,剛向右拐上斜坡,從前方繞過來的店員迎麵擋住了去路。祥太無路可逃。


    電車在河上疾駛。祥太趴在坡狀的柵欄上往下看,柵欄的高度和公園周邊的圍擋差不多。這點高度沒問題,祥太想,過去也翻過。


    祥太手裏抱著橙子,越過柵欄跳了下去。店員“啊”地叫了起來。他沒料到祥太會往下跳。落地失敗的祥太倒在地麵上。除了痛,柵欄比想象中高一大截,這更把他嚇得不輕。


    他想站起來,右腳不聽使喚。他看見撞到柵欄上後衝破口袋飛出去的橙子在馬路上打滾。他的意識逐漸遠去,祥太覺得這些橙子橘黃的顏色真好看。


    祥太被救護車送到了醫院。


    警察很快來到祥太的病房了解情況。一共來了兩人,一個是和信代年齡差不多的女警官,另一個是二十多歲的男警官。


    詢問以自稱前園的男警官為主。


    “你住哪兒?”


    “車裏。”


    “車裏?”


    “嗯,車在河邊的停車場裏。”


    “一個人?”


    “嗯。”


    “不是和這家人住在一起?”


    男警官取出一張照片給祥太看。照片上是熟悉的一家人。


    祥太搖搖頭。


    祥太決心保護全家。年輕男警官似乎明白祥太的用意。


    “你想保護什麽人嗎?”


    祥太低著頭,視線始終落在受傷的腳上。他的右腳用石膏固定著。


    醫生說骨折加上嚴重扭傷,大概需要半年時間才能痊愈。


    自稱宮部的女警官開口道:


    “我們趕到你家裏時,那些人已經收拾好東西準備逃走。撇下你。”


    祥太抬頭看著女警官。他的眼睛裏充滿對大人的不信任,宮部想。


    “真正的家人不會那麽做,對吧?”


    祥太的視線重新回到自己的腳上。


    現在,家裏人怎麽樣了?


    凜醬被抓住了嗎?祥太想知道,可他忍著,不能問。


    祥太覺得這個名叫宮部的女警官不會對自己說真話。


    凜醬坐在會議室的椅子上。她用藍顏色的蠟筆在她的美術紙上畫大海。


    海灘上,黃頭發的凜醬和祥太、信代、亞紀,還有留著胡須的阿治,大家手拉手在一起開心地笑著。


    手裏拿著橙汁走進會議室的宮部和前園,在凜醬跟前坐下,看著畫。


    “好漂亮的色彩啊!”


    凜醬看著宮部的臉,身體變得僵硬起來。


    “天氣真好。”


    凜醬的畫上畫著火紅的太陽。


    “樹裏醬。”


    宮部叫著凜醬的真名。


    “幾個人一起去海邊的?”


    “5個人。”


    凜醬看到受傷的祥太被救護車送往醫院,便拚命跑回家,把這一情況告訴了阿治。趕到醫院的阿治,將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告訴了守在祥太身邊的警官。


    他和來醫院接人的信代回了趟家,收拾好行李,正準備從後門離開時遭到了逮捕。


    “聽好了。有人問奶奶的事,一定要說不知道。”


    收拾行李時阿治吩咐凜醬。凜醬記住了阿治交代的話。


    “大家都玩些什麽呢?”


    前園問凜醬。


    “跳水。”


    凜醬回答。


    “玩跳水啊!”


    男警笑了,好像在說玩得很開心吧。


    “這時候奶奶不在嗎?”


    女警官問。說話語氣像保育園的老師那麽溫柔,可她的眼睛沒有笑。


    凜醬嘴巴閉成一條線,似乎在心裏下定決心“不能鬆口”。她不再看女警官的臉。


    一家人在不同的房間接受調查。


    被逮捕時,阿治穿著廉價的藍色夏威夷衫。隻有出門遊玩時才穿的襯衫,和這種嚴肅的場合極不相稱。


    “不是,不是誘拐。看到她餓得不行,信代就……帶她回家了……不是強迫的……”


    “那是什麽時候?”


    和對祥太說話時不同,前園嚴厲的語氣完全變了一個人。


    “今年2月……”


    “這種行為就是誘拐……”


    “不不……我也這麽說過……那家夥說……又沒有要贖金,我們是保護她。”


    阿治按照信代交代的說法說。


    這是兩人在收拾行李時約定的。


    把所有的事推到信代一個人身上。


    信代一定早就下了決心,到了這一天就這麽做。


    她要一個人承擔所有的罪名。


    “啊?他們是殺人犯?”


    亞紀坐在會議室的椅子上大吃一驚。


    “你不知道就和他們同居?”


    宮部故意裝出十分詫異的模樣追問道。


    亞紀輕輕點頭。


    “男的真名叫榎勝太,女的真名叫田邊由希子。”


    聽到“勝太”這個名字,前園的視線落到自己手賬上,在“祥太”的名字旁邊寫下“勝太”兩個字。


    “他們……殺了誰?”


    “前夫。用菜刀殺死後埋掉了。應該是情殺吧。”


    “……”


    “兩人就是這種關係。”


    “……”


    亞紀確實也想過,他們一定共守著隻屬於他們兩個人的深不可測的過去,她覺得其中一定有超出男女情感的“什麽東西”在起作用,但她從未意料到竟是這種情況。


    初枝死的時候,亞紀坐在初枝的枕頭邊上不知所措,是信代馬上承擔起了家庭主心骨的責任。她果斷決定埋掉屍體,這是為了守住這個家而不得不做出的選擇。對信代的決斷,亞紀甚至十分欽佩,但沒想到兩人以前也做過同樣的事。


    亞紀對自己的天真幼稚感到愕然。


    “那是正當防衛。不殺了他,我們兩人都會被他殺了。”


    信代對坐在自己跟前的宮部生氣地說道。


    “不錯,判決書上是這麽寫的。”


    宮部其實清楚這件事,卻故意隱瞞亞紀。判決書上認定,為了從一喝酒便對信代實施家庭暴力的丈夫手下解救信代,阿治奪過菜刀刺向信代的丈夫,因而判決緩行。


    “和這次的事情有什麽關係?”


    “為什麽逃跑?”


    受到信代反駁,宮部也發怒了。


    “沒逃跑啊,隻是準備去醫院。”


    麵對不承認自己罪行的信代,宮部發誓決不原諒這樣的母親。


    樹裏的父母兩人並肩從小區的樓梯上走下來站在信箱前,被電視台記者和報刊記者團團圍住。


    “樹裏醬現在情況怎麽樣?”


    女記者用充滿擔心的語氣問父親北條保。


    “嗯……應該是安下心來了吧,昨天睡得很香……”


    北條保生硬地回答。他穿著黑西裝,戴著領帶。


    為了接受今天的采訪,他好像特意理了發,但從他刮得很細的眉毛上就能輕易想象,他平時的打扮應該與今天不同。


    “北條希女士,樹裏醬昨天吃了什麽?”


    貌似電視台女記者模樣的人問道。


    “……她最喜歡吃的蛋包飯……”


    每當樹裏的母親北條希將握在手裏的手帕舉到鼻子底下時,竭力想抓拍眼淚的照相機便不斷亮起閃光燈。


    “是您做的飯嗎?”


    “是……是我做的。”


    “請父親說一兩句,有什麽話要對犯人說的嗎?”


    “絕對不原諒……孩子有什麽錯,竟然下如此黑手……”


    “為什麽失蹤兩個月都沒有報警?”


    剛才的記者連珠炮似的發問。在她的節目中,評論員重複了多次父母親很可疑的言論。北條保大概清楚這個記者的用意,他的眼神變得凶狠起來。


    “那是因為……我們以為犯人會聯絡我們……要求贖金。因為我們接到很多無聲電話。”


    變回樹裏的凜醬,耳朵貼在玄關的門上,父母親的談話聲聽得一清二楚。


    時過半年回到自己家,這裏還是老樣子,但樹裏覺得好像是來朋友家玩兒。她把在那個家裏放在枕頭邊上的瓶子抱在懷裏,裏麵裝著寶貝。那個家裏為她買的衣服和鞋子,還有最喜歡的泳衣,都被母親扔掉了。隻有這個裝滿寶貝的瓶子,樹裏無論如何不願放手,北條希無奈隻好死心了。


    打開玻璃瓶的黃蓋子,就能聞到大海的氣味。


    樹裏回到了父母身邊,誘拐少女之事便暫告一個段落。


    世人和警察的興趣以及關注點轉向了初枝的行蹤。


    “那是因為……奶奶說想和我一起生活……是奶奶提出的。”


    被宮部問到在那個家裏生活的理由時,亞紀這樣回答。


    “但那不是出於善心吧?”


    “誒?”


    “她去奪走自己丈夫的家人那裏拿了錢。”


    為了理解宮部的這句話,亞紀費了點時間。


    “奶奶拿錢了?從我父母那兒?”


    宮部發現內心開始變得不安的亞紀的手背上有無數條血絲,好像在牆上碰撞過。


    “給錢了,每次去你家。”


    初枝為什麽希望和亞紀一起生活?宮部無法理解。能夠想到的,也隻有為了折磨對方或出於金錢的目的。犯罪動機,最終不外乎這些。


    宮部對人類的評價就是這麽冷冰冰的。


    “我父母……知道我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嗎?”


    “他們說不知道……”


    他們一定知道。知道了,反而覺得終於擺脫了自己。這已經不重要了,亞紀想。隻是,初枝隱瞞了這一情況,這對亞紀是個打擊。


    “奶奶隻是為了要錢嗎,並不是為了要我?”


    信代與阿治的“關係”,自己與奶奶的“關係”,也許都和我所相信的那種關係不一樣。在那個家裏所發生的一切,或許全都來自於我最討厭的大人們的算計。


    亞紀似乎從夢中醒來,她抬起頭來。上手交叉在胸前的宮部注視著她。


    “奶奶現在在哪裏?”


    柴田家一家6口人生活的房子外麵圍上了藍色塑料布,警察對裏麵進行了實地搜查。黃色警示帶外圍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周圍高層住宅樓裏的人站在陽台上,像俯視水底一樣向那棟房子張望。迄今為止被遺忘、被佯裝不見的這個家庭裏的人和他們的家,一下子將人們的視線聚集到這裏。記者站在攝像機前進行著實況播報。


    “初枝女士的屍體被埋已經過了幾周,包括他殺的可能性在內,警察正在進行深入調查。裝扮成家人住在這裏的人,究竟懷著什麽目的聚集在一起,迄今為止還是個謎。”


    由於在地板下發現了初枝的遺體,社會輿論對信代變得更加不利。雖經解剖也沒找到他殺的證據,可是信代隱瞞了初枝死亡的事實,防盜攝像頭錄下了信代從初枝銀行賬號提取養老金的身影,因此她有口難辯。


    對信代而言,無論是誘拐、遺棄屍體還是騙取養老金,她一開始便沒有打算把責任推給別人或隱瞞什麽。所以一被問到,她就說出了所有的一切。但從宮部的角度來看,信代的態度完全是在抵賴。


    “你的意思是你一個人幹的?”


    “是的。”


    “挖和埋都是一個人……”


    “對,全部是我一個人幹的。”


    “遺棄屍體是很重的罪名,你知道嗎?”


    “沒有遺棄。”


    信代低聲說。


    宮部感覺到信代的語氣裏充滿抵觸。


    “怎麽不是遺棄?”


    宮部尤其討厭信代這種缺乏罪惡感的罪犯。


    信代也極其厭惡宮部這種標榜正義,審判別人,對人進行道德說教的人。


    “是我撿回的。”


    宮部不明白信代想表達什麽。


    “我撿回了別人遺棄的東西。遺棄者另有其人,不是嗎?”


    你說我們究竟遺棄了誰?我們和被兒子夫婦拋棄的初枝一起生活,讓沒有去處的亞紀住在一起,保護了祥太和凜醬,如果放任不管的話,他們有可能就不在這個世上了。如果說這是犯罪的話,那麽遺棄他們的人不是更加罪孽深重嗎?


    信代直視宮部。


    (反正你也不懂。)


    信代心裏說。


    接受審訊的阿治看上去睡眠不足,絡腮胡子長長了,頭發也亂蓬蓬的。


    “目的?”


    目光空洞的阿治,重複著宮部提的問題。


    “對,目的。那麽多人住在你家裏的理由。有什麽犯罪計劃?”


    宮部問道。阿治忽然想起和信代談起過拆了那棟房子建高層住宅的計劃。用房租養家糊口不是犯罪吧?


    “啊……”


    阿治抬起頭來。初枝和我們生活在一起的目的很明確,他想。


    “……奶奶買了保險……”


    “保險?什麽保險?”


    前園問。


    阿治本想半開玩笑地說出自己突發奇想的“送終保險”這個名稱,不過,可能會惹惱眼前這個女人,想到這裏,阿治決定不說。


    “沒什麽,不能說。”


    問阿治什麽,他都不得要領,閃爍其詞,讓前園也十分惱火。


    “教孩子們偷東西,你一點不感到愧疚?”


    前園就像教訓幹了壞事的學生。


    “我……其他教不了他們什麽。”


    對於完全缺乏道德感的回答,同樣身為父親的前園按捺不住滿腔怒火。


    “所以呢……”


    教育孩子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不是父親的責任嗎?


    可是,眼前的這個男人,不但誘拐了兒童,而且戴著父親的麵具教他們犯罪。前園深感被這樣的男人帶回家撫養的少年祥太是多麽可憐。


    “為什麽給孩子起名祥太?”


    前園問道,這是他心中一直有的疑問。


    “那是你的真名……”


    阿治似乎突然回過神來,吃驚地看著前園。


    “那是……”


    說了兩字,阿治哽住了。前園強忍著,等待阿治繼續說。阿治想說什麽,但最終不知自己該說什麽。


    已經是到了傍晚穿短袖都能感到涼意的季節了。醫院3樓有一個不大的露台,護士推著輪椅,身穿睡衣的病人在曬太陽。從病房可以看到蜻蜓在那裏飛舞。


    祥太和來探望的前園麵對麵坐著,透過玻璃看著風景。前園已經是第5次來醫院了。隻有最初的兩次是讓雙方都覺得緊張的審問式的調查。當前園了解到祥太和不良少年不同,他有正義感,所做的事都是為了保護家人,就是現在還在擔心著樹裏,態度便有了三百六十度的轉彎。


    我要讓這個少年回歸正常人的生活。


    他想。


    聽說祥太喜歡釣魚,前園今天特意去書店買了釣魚的入門書。


    祥太手裏拿著前園的警察手賬,對比上麵的照片和真人。


    前園故意凶巴巴地皺起眉頭,做出證件照上的表情。


    “是高層嗎?”


    雖說是警察,祥太的心裏已經開始對幾次來看望自己、猶如親切大哥那樣的前園放下了戒心。


    “兩層的獨棟樓房……”


    “誒……獨棟的啊。”


    祥太想起了一家人居住過的荒川區的家。


    “那裏有6個小朋友在一起生活。你一定會很開心。”


    前園向祥太說明今後要去那裏生活的福利院的情況。在工作範圍之外,他要了那個地方的宣傳冊,利用休息日專程去看了一下。


    “那裏隻有孩子嗎?”


    “嗯。每天有大人做飯給你們吃。還有零用錢呢。那樣你就可以買自己喜歡的書了。”


    “誒……”


    聽上去挺不錯,祥太想。


    “你可以每天去上學。”


    “不是在自己家裏學不了的孩子才去上學嗎?”


    祥太反問,那是阿治告訴他的。


    前園克製住心頭的憤怒。


    “有的東西在家裏學不到。”


    “什麽東西?”


    祥太將拿在手裏的警察手賬還給前園,喝了一口前園在自動售貨機上買的橙汁。


    “和別人的交往吧……比如交朋友……”


    “凜醬呢?她怎麽辦?”


    祥太問,這是他最擔心的。


    “她回自己家了。”


    前園說話時十分注意措辭,避免傷到祥太。


    “真的?”


    前園點點頭。


    祥太一定知道自己和他們不是真的一家人,前園又想到這一點,內心很痛。


    “祥太……如果你也……”


    前園想說,如果你也想自己家人的話,我一定會盡力幫助你,但是祥太在前園把話說完之前已經在搖頭。


    “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前園不再出聲。無論他身邊的那些人有多麽不堪,哪怕不是真的一家人,但對於祥太來說,能稱為“家人”的,也隻有這些人。


    但是,祥太永遠失去了這些“家人”。


    樹裏回到了以前的生活。


    當初受到的高度關注已經減弱,北條保很快恢複了家庭暴力,夫妻吵架猶如家常便飯。


    坐在起居室一角的凜醬,將祥太送給她的彈珠舉到眼前,對著從陽台上照射進來的陽光,裏麵能看到小氣泡。她覺得那是“大海”。她將彈珠拿給坐在梳妝台前的母親看。


    “媽媽你看,這裏麵……”


    “去那邊待著,媽媽現在忙著……”


    媽媽拒絕了她。北條希在給臉上化妝,掩蓋遭北條保毆打後留下的烏青塊。樹裏從鏡子裏看到媽媽的臉頰。好可憐。樹裏就像為信代做的那樣,上前撫摸媽媽的臉。


    “痛死了。說了讓你別碰!”


    北條希衝著鏡子中的樹裏道。“一邊兒去!”她瞪了樹裏一眼。樹裏從媽媽身邊走開,回到房間的一角。


    “怎麽不說對不起?”


    平時嘴裏總是說著“對不起”的樹裏,今天沒說。


    北條希回過身子,用貓叫一般的聲音對樹裏說:


    “樹裏,我給你買衣服,快來這兒。”


    樹裏第一次使勁兒搖了搖頭,拒絕了媽媽。


    “凜醬說過自己想回去嗎?”


    信代無法掩飾自己的憂慮。她當然想過,自己收留的凜醬會回到親生母親的身邊,但一旦成為現實,她的內心充滿女兒被人奪走的痛苦。


    “是樹裏。”


    宮部沒忘記糾正名字。


    必須讓信代明白,現實中並不存在名叫凜的女孩。


    宮部想。


    “不可能想回去,那孩子。”


    信代似乎並沒有接受眼前的現實。


    “孩子需要母親。”


    “那隻是母親的一廂情願吧?”


    她想說什麽?宮部看了一眼信代。


    “把孩子生下來就算是母親了?”


    “不生的話不是更做不了母親嗎……”


    “……”


    “我理解你不能生孩子的痛苦。”


    “……”


    “羨慕別人?所以誘拐?”


    錯了,不是誘拐。


    信代想。


    “也許是仇恨吧……對母親。”


    信代說起過自己的母親。


    就因為有了生育這一事實,便戴上母親的麵具,控製女兒的人生,最後拋棄了自己,信代恨她。


    宮部意識到,是自己心中的“母親”無法原諒眼前的這個女人。


    “兩個孩子怎麽稱呼你?”


    宮部的話裏分明帶著刺。


    信代沉默著。


    “媽媽?母親?”


    怎麽可能這麽稱呼。這個女人沒有被這麽稱呼的理由。這麽想著,宮部又重複了一遍。


    信代的臉色沉了下來。這種事沒什麽大不了,自己對祥太這麽說過。但是,被宮部這麽一問,與那時完全不同的感覺湧上心頭。


    那個時候,我的確是母親。信代想起在浴室裏看到對方的疤痕時觸摸在上麵的指尖、點燃衣服時兩人的相擁、那個孩子流著淚水的眼睛、在海灘上牽著的那隻小手。


    我沒有生育那個孩子。但是,我是她的母親。


    然而,不會再有被那個孩子喊“媽媽”、喊“母親”的時候了。


    當信代明白了這一切時,淚水奪眶而出。


    她怎麽都無法止住眼淚。


    信代用手攏住頭發,仰天長歎。


    她的嘴唇在顫抖。


    哪怕一次也行,多想聽到她喊“媽媽”。


    回過神來時,亞紀已經站在了那個家的門口。在宮部的盤問下,她把初枝埋在地底下、信代是指揮者等一切都如實說了出來。


    當亞紀明白自己終於有了棲身之地的這個家,最終隻是和金錢、犯罪聯係在一起時,她真想糟蹋它。


    “謝謝你的協助,終於真相大白了。”


    宮部感謝亞紀。當她離開警察署時,想起沒有可回去的家,心情反而輕鬆下來了。結果卻不知不覺走到了這裏。


    電視新聞中的騷動宛如一場夢那樣平息了下來,房子依然佇立在那裏,隻剩下了荒涼。沒有衣服晾在上麵的晾衣杆在風中搖晃了好一會兒。看不到煙花的天空,在遠處露著那一小張臉蛋。


    十分寧靜。亞紀手放在套廊的玻璃門上,兩手一口氣把它左右拉開。可能是由於夏天一直關著門的緣故,一股黴味兒撲鼻而來。


    亞紀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氣,聞不到奶奶被窩的氣息。


    屋子裏大概依然保留著現場搜查結束時的老樣子,好幾處櫥櫃的空抽屜疊在一起。


    一切都結束了。


    亞紀無法相信的是,背叛這個家庭的生活和記憶的人,竟然是自己。亞紀想過以這種方式聚集到一起的家庭終有結束的一天。亞紀意識到,這個家庭的終結者的確就是自己。


    為了讓這一痛楚銘刻在自己心頭,所以來了這裏,亞紀明白了。


    (我要去哪裏?)


    亞紀在心中嘀咕。


    “我要去哪裏?”


    這次她放聲說了出來。


    遠處傳來了狗吠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小偷家族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是枝裕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是枝裕和並收藏小偷家族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