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爐火仿佛熄滅了,燭光也暗了下來。林夏輕輕呼出淡淡的白氣。


    “好吧,你姑姑都說了,可她沒說你的事。”


    “她不知道,她很傻的,她隻是以為自己是個凶靈罷了,她很傻的……”阿秀倒退著走進黑暗,隻有那雙灰燼般的妖瞳躍動在林夏視線裏,“既然她都告訴你了,那你也聽聽我的故事吧……”


    我出生的時候就在笑,當時就把給我接生的護士嚇暈了。我其實隻是看見了天花板的角落裏上,有個長了兩隻頭的小醜正對我揮手做鬼臉,兩隻小腦袋做出不一樣的表情,還會互相吵起來,很滑稽很好笑。


    我能看到大部分人類都看不到的東西,被稱為妖物的東西。他們有的很可怕,有長刀般的獠牙和幾十隻鈴鐺大的眼睛,有的卻很美,翅膀晶瑩得像是蟬翼,有蜂蜜色的長發和火烈鳥般的短羽,輕盈地飛在花圃裏;有的卻是用人類的模樣藏在人群裏,偷偷從衣擺下伸出第三隻手撓屁股……


    無論長成什麽樣子,他們都沒有傷害過我。我總是對著他們傻笑,因為我覺得這個世界上除了我的爸爸媽媽之外,還有很多人在陪著我,雖然他們從來不說話,充其量也隻是對我吐舌頭、眨眼睛,隨後就穿過牆壁消失不見了。


    每當他們出現,我都會指給我的父母看,那時候他們的臉色會變得很難看,因為他們看不到我的朋友,他們認為我肯定是中邪了。


    那時候我家?常會有自稱是法師的人來?錢,他們號稱能驅除我身上的魔鬼,揮舞著桃木劍念念叨叨一些鬼都聽不懂的咒語。有時候他們也會很不幸的遇到一兩個路過的妖物,那可就慘了。那些咒語仿佛不能起什麽驅魔的作用,更像是一種妖物間罵人的語言,聽到這些話都要捉弄他們,把他們的帽子打掉,伸腳絆他們一個跟頭之類的,最過分的也不過是把他們倒提起來,扔到門口。


    每次看到那些騙子被嚇得屁滾尿流的時候,我都開心得拍手大笑,我的父母就會露出更加恐懼的眼神。他們會背地裏竊竊私語,偷偷哭泣,叫我怪物……


    怪物,就是我最早的名字。


    他們的眼神漸漸從恐懼變成了厭惡,仿佛我真的像那些騙子們在外傳言的那麽不祥,會給這個家庭帶來災禍。從那時起,那間屋子裏就再也沒有陽光,總是一個男人在沙發上悶悶喝酒,女人在角落裏抱著肩膀哭泣。他們爭吵、撕扯,埋怨對方是造成不幸的原因。


    於是我被送走了,送到了祖母的小房子裏。她以前肯定是個美麗的女人,清晨總是會在鏡子前把滿頭銀發梳理很久。她從沒有在我麵前露出過驚恐的眼神,她總是很疼我。為了哄我睡覺,每天都像變魔術似的變出不同的糖果,水果味硬糖、牛奶花生酥糖、鹽水太妃糖、杏仁兒巧克力,每天幾乎都能換一個口味。為了能吃到下一個口味的糖果,我總會努力地睡著,期待明天來臨。


    又一天的清晨,我醒來時她還在睡著。父母帶著穿白色製服的人來敲門,衝進裏屋把她用擔架抬走了。他們交談著,說她是得了心髒病,昨天夜裏已經過世了。


    可我不相信,她分明還坐在梳妝鏡前梳著那頭銀發呀?為什麽你們說她死了呢?我第一次大哭,拉著他們的褲腿想要阻止擔架被抬走,拚命地給人們指著她坐的地方。


    所有人都驚呆了,母親尖叫著逃走了……父親如死灰地看著我,眼神已經徹底絕望了。我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祖母慢慢梳好頭發,依舊慈愛地對我微笑,轉身走出充滿陽光的窗外,從此消失不見……


    人們從祖母家找出了一大袋沒有吃完的糖果,那是她為我留下的。那天父母帶著我走了好遠的路,來到一座胡同裏的荒宅門口。他們把那袋糖放在我手裏。


    “等到糖吃完,我們就回來了。”


    說完他們就離開了。其實我心裏知道是怎麽回事,你知道水銀妖瞳那種東西,能看到的不僅是鬼怪,還有別人的心……但我沒有哭鬧,我隻能等他們,除了他們我就再也沒人可等了。


    我打開袋子,一顆顆地剝糖塞進嘴裏,塞得滿滿的。吃完了一顆就再剝開一顆……荔枝味、菠蘿味、大白兔奶糖、山楂軟糖、紅豆酥糖、巧克力硬糖……


    從日出到日暮,糖紙已經撒了一地。吃完所有口味的糖,他們就該回來了吧?就像奶奶說的,吃完這個口味的糖,我就要睡著了,睡著了明天肯定還有新的糖果。


    直到袋子裏剩下最後一顆糖,我把它捧在手心裏,早已吃不下了,可是還是堅持著把它剝開。我想也許剝開它爸爸媽媽就會出現在那條路的盡頭呢……也許那是一顆魔法糖呢……可我的眼淚嘩嘩地往下流,怎麽也忍不住……


    就在這時,身後有人拍了我的肩膀。


    她站在月光下,臉上枯瘦,一點血色都沒有,根本就是個鬼。她惡狠狠地看著我,像是隨時會撲上來把我給吃掉。


    可我長著水銀妖瞳啊,我既能看得出她不是人類,也能看到她的心,她的心碎成一片片的……就像是被砸碎的玻璃。


    那就是我跟姑姑的相遇,那時候我很孤獨,她也很孤獨。


    後來我們就在一起生活了,我叫她姑姑,她叫我阿秀,阿秀其實不是我的真名,但她覺得我像個女孩子,就堅持要給我起個女孩子的名字……你知道女人固執起來有時候是很難纏的。姑姑從來沒有告訴我她是個妖物,我也一直不戳穿,我們都想過那種正常人的生活,所以我們兩個怪物都偽裝成正常人給對方看。


    有姑姑真好,她每天都會帶著我走過飄著落葉的巷子去買糖。


    其實姑姑是個笨蛋啦,她特別不會哄孩子的,她就以為給我買糖我就開心了。


    可是有姑姑真好,雖然她是個笨蛋妖物……


    阿秀眼中的銀色漸漸褪去,黝黑的眸子裏流下淚來。


    林夏推開龜裂的木窗,她需要新鮮空氣,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這裏變得那麽悶。從來沒有一個故事能讓她像現在這樣,心中洶湧著萬語千言,卻說不出哪怕一個字。


    她沒來由地想起白起說過的某句話來,白起說這世間的好故事都像酒。


    白起很喜歡讀書,林夏就找他幫忙看本子,那是某個公司找她試戲的本子,號稱是某名編劇寫的,名編劇見林夏的時候抓著林夏的手不放,吞著吐沫說林小姐這個角色我是特意為你寫的啊,你可千萬要來演,我親自給你講戲!


    白起看了一眼就把本子放下了,……地說好故事都像酒,有的醇厚,有的清冽,最好的故事卻像烈酒那樣,將你燒得疼痛,不由得就像對著風大口呼吸,隻有冷風能讓你平靜下來。林夏說那這個故事算什麽酒,白起說,我對這本子的最高評價也隻是醪糟而已。


    此刻林夏終於明白了白起的意思,聽完穆媄和阿秀的故事,她覺得自己吞下了一杯滾燙的烈酒,酒精在血液中燃燒,無從傾吐,隻能大口地呼吸。


    “夏姐你幫幫我,你跟白大夫說,我願意拿我最珍貴的東西去換姑姑!”阿秀說。


    “廢話!我不幫你幫??我們金刀林家……”林夏說到這裏忽然愣住了。


    窗外烏雲層疊,像黑色巨龍的腹鱗,狂風從遠空呼嘯吹來,夾雜著血腥的氣息。紫電掠空,雷聲滾滾而至,緊跟著暴雨如同彈幕一般從天而降,仿佛要將整個世界擊垮。


    霹靂在正屋的房梁上炸開,屋瓦瞬間飛灑。那根房梁早已支撐不住屋頂的重量,馬上就要坍塌,可穆媄還在屋裏。


    “天……天劫!”阿秀喃喃。


    林夏給嚇傻了,這就是天劫麽?這就是穆媄說的天劫?這世間的妖物,萬般修行都逃不過的劫數,那是天道規則!


    阿秀已經衝了出去,林夏緊隨其後,暴雨傾盆,前方已經看不清路。


    他們衝到正屋門口,卻發現房門已經緊緊鎖上了。


    “姑姑!姑姑!開門!開門!”阿秀拚命地捶門。


    “滾!”穆媄在屋裏?喝,她從未這麽聲色俱厲,仿佛又變成了當年的凶靈,“滾!你本就不屬於這間屋子!滾!”


    “這……這就是天劫?快出來!房子要塌了!”林夏幫著阿秀捶門。


    阿秀用盡力量撞門,卻被一股看不到的力量生生彈進了院子裏。


    “林小姐,帶阿秀走!”穆媄的聲音如古井不波,“我的壽限已到,躲不過去了,此處都是老屋和古木,山後還有墓葬,妖物不止我一個,這些年是我安鎮於此,它們才不敢造次。可我人死燈滅,它們定會蜂擁而至吞噬我殘存的精氣,你和阿秀留在這裏,也會變成它們的食物!”


    林夏大吃一驚,扭頭看向大雨之外的黑暗,果然妖氣彌漫,模糊的黑影正用一雙雙貪婪的暗紫色眼睛望著她和阿秀,這種情況下阿秀的水銀妖瞳也沒用,他畢竟隻是個孩子,最高等級的妖瞳在他身上也發揮不出作用,那些凶靈不怕。


    林建南說凶靈中最低等的那種已經喪失神智,唯一的心願就是吞噬血肉和精氣,一旦失去穆媄的保護,它們就會如群狼般衝破院牆的界限。


    當斷不斷這種事不會發生在老林家的人身上,林夏踩著高跟鞋一個虎跳,太公擺旗,把阿秀攔腰抱住,想要把他帶走。可孩子死死地抓住了房門。


    “滾!”穆媄怒吼。


    “不滾!”阿秀死強。


    “早知道你這麽麻煩,我就該在你來的那年就吃了你!”門縫中看去,穆媄麵色枯槁,眉心煞紅,獠牙畢露,“你這個蠢貨!我何嚐對你有什麽好心?我隻是等你長得大一些肥一些好享用你的血肉而已!”


    “姑姑,”阿秀哭了,“你別騙我啦,你其實是個笨蛋啊,你每次發狠我都想笑,我隻是裝作害怕你而已……”


    穆媄愣住了,片刻之後,她重新恢複成那個風華絕代的少女,眉間永遠帶著一抹清愁。


    “阿秀,姑姑真高興遇到你。”


    “我也很高興遇見姑姑!我好開心!我好開心的姑姑!”阿秀扒在門縫上,拚了命地往裏看,“姑姑你不要離開我,你也離開我我就真的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他知道怎麽也不可能打開那扇門,穆媄是屋靈,除非她魂飛魄散,否則門絕不會打開。


    “可孩子,我們的緣分盡了,世間的緣分,總有盡時。”穆媄從門縫裏伸出那隻透明般的素手來,輕輕撫摸阿秀的臉蛋。


    “不!”阿秀嚎啕大哭。


    又一道紫色霹靂憑空劈落,大屋緩緩地傾斜起來,倒塌隻是一瞬間的事。


    逃走隻怕也來不及了,林夏絕望地看著門口,凶靈們隨時都會衝進來。


    這時尖利的刹車聲斬破了風雨聲。


    滂沱大雨中,一片白光閃過。那是車燈,一輛出租車緩緩停在大門口,車門打開,一隻穿著黑色高幫皮鞋的腳踩在雨中,一柄透明的塑料雨傘旋轉著撐開,身穿白色西裝的年輕人冷冷地掃視周圍,似乎很不喜歡這個環境。


    他叼著一根過於修長的煙,素白的手和傘柄之間幾乎看不出界限。


    煙雨胡同18號診所,主治醫生白起。


    林夏怎麽也想不到白起這個死人頭會在這麽要命的時刻出現在西山,對白大夫來說這完全不符合規則啊!白大夫的規矩包括晚上十點雷打不動一定要睡覺,而這個時候林夏往往還在自己屋裏聽著音樂扭動呢。


    “我說大哥,你這個地方太偏僻了,我回去也拉不到客,你這個錢得給雙倍。”出租車司機嘟嘟噥噥地抱怨。


    林夏心說大哥你白癡啊!你看不出這個地方很很很很很不對勁麽?你沒有覺得鬼氣……麽?你沒有覺得芒刺在背麽?還要什麽雙倍租金你趕快踩一腳油門走你的!這地方隻有白起這種變態和我們金刀林家的繼承人能鎮得住啊!


    可從白起下車的那一刻開始,萬靈寂靜,那些磨牙吮血的妖物好像都蜷縮了身體,從院牆上方消失了!


    “一會兒我還回城裏,等我一下。”白起摸出考究的長錢夾,摸出幾張大鈔遞給司機。這沒想到這家夥房租不肯提前交哪怕半天,錢包裏那遝鈔票卻是真厚。


    白起打著傘穿越院子,他所到之處,狂風暴雨忽然變作綿綿春雨,打在青石板上沙沙作響,春雨貴如油。


    仿佛為了迎接他的到來,雷電隱遁在了烏雲背後,狂風暫緩了步伐,若不是同住太久清楚這家夥的臭脾氣,林夏幾乎要以為自己正在演韓劇,癡戀自己的貴公子在千鈞一發之際帶著保鏢到場為自己解圍,此時導演若不說停,她就該衝上去獻吻了……


    林夏神情恍惚地看著白起走到自己麵前停下,一襲白衣站在和風細雨中,撐著一柄透明的長傘,眼睛澄淨得像是瑞士的湖泊,漆黑的額發上沾著水珠。


    見鬼……這時候該怎麽開腔?表演課上沒學過啊!林夏傻眼了。


    “抱歉,今天確實是我的錯。”白起……地說。


    我的娘親上帝老天爺嘞!白起道歉了,死人頭白起道歉了!林夏完全錯亂了,心說你也知道拒絕人家可憐的怪物娘倆是不對的吧?哦對不起,阿秀你不是怪物,你們也不是娘倆……


    “銀行排隊的人很多,所以這個月的房租沒能按規定時間支付。”白起打開隨身的信封,“我隻能用現金方法支付,請點一下,再次致以歉意。”


    神?病!你是為了交租晚了而道歉麽?你有沒有人性啊大哥?你沒看到剛才感天動地的一幕嗎?


    白起冷冷地扭頭,看了一眼院子東南角的方向,最魁梧扭曲的黑影還在那裏遊移,暗紫色的瞳孔中閃著貪婪的光。還有凶靈不願意放棄血食。但隨著白起的目光到達,它低低地嚎叫了一下,狂奔著北去,背影如狼而腳步如巨猿。


    林夏忽然明白了為什麽白起進門的瞬間那些趴在院牆上的凶靈好像都變矮消失了,它們不是變矮,是害怕得跪了下去……


    這個死人頭到時,竟然群鬼辟易!這種級別的租客還按時交租,林大小姐覺得自己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


    柒、糖


    風雨還在繼續,火爐中燒著大塊的木頭,發出劈啪劈啪的響聲。


    阿秀默默地坐在火爐前,白起端坐在屋裏唯一的一張椅子上,雙手交叉在胸前,這家夥就是這樣,永遠保持著他高高在上的氣場,即便在深山老林裏也不例外。林夏曾經鄙夷地說,就衝白起那裝逼的勁兒,就算把他扒光了扔到泥潭裏,撿到他的人也會第一時間把他送到附近的五星級酒店,看看是不是那裏丟的客人,而不是把他送往救助站。笑笑說這就對了嘛,貴公子就是脫光了都貴!


    “我們交談的先決條件是,別問我是誰,也別說廢話。”白起直視阿秀的眼睛,仍是那古井不波的神情。


    阿秀點了點頭。


    “那你可以問了。”


    “姑姑怎麽樣了?”


    “我給她服了一顆阿司匹林和一顆苯巴比妥,現在她睡著了。”白起……地說。迄今為止隻有他出入過穆媄的屋子,他出來之後燈就熄了,裏麵靜悄悄的,倒塌到一半的房子就歪在那裏了,仿佛一處荒廢的礦洞。


    拜托那是個屋靈好麽?阿司匹林和苯巴比妥對她有用?林夏傻了。


    “畢竟曾是人類,人類能用的藥對她還是管用的。”白起立刻解釋了林夏的疑惑。


    “你願意救姑姑麽?”阿秀盯著白起的眼睛。


    “那要看你了。”白起……地說,“我偶爾也會破例,但不能破得太厲害,比如用你最珍貴的東西代替你姑姑最珍貴的東西,作為交易的條件。現在讓我看看你的勇氣,拿什麽來和我交換。”


    阿秀遲疑了一刻,搖頭:“我什麽都沒有,我隻有姑姑,可姑姑我是絕對不能換給你的!”


    “不,你有,好好地想。”白起說,“但不要想太久,我沒時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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