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衡微微一笑,看著這個四哥,稍微抬手拱了拱便擦肩而過不打擾他們之間互通有無了。


    做兄弟做到這個份上,表麵一團和氣,背地裏卻各自為政,想必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看來他已經知道了,隻怕會有進一步的行動。”李徇負手,與劉家父子並肩前行。


    劉三思皺著眉頭道:“早先我就聽禮部放出風聲,說今年祈福祭祖可能要洛清王主持,朝中又不是沒有儲君,於禮不合。”


    “帝王之心,難以忖度。”劉升的臉上一直笑眯眯的,到底不似年輕人那般不夠持重,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麽。


    隻聽劉三思又道:“若是如此,隻怕朝五皇子黨又將蠢蠢欲動,對太子也將打壓到底。”


    “那我三哥也即將性命不保!”李徇急急開口,迫切的目光看向劉升,似乎是希望他能做點什麽。


    劉升已經六十多歲了,身形雖然瘦小但並不佝僂,精神矍鑠,走起路來雙足有力,在外人看來,他臉上永遠是一種雲淡風輕成竹在胸的表情,因為不能看透他,所以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背地裏有些人就給他冠上了一個老狐狸的稱號。


    “隻要太子好好的,都會成為眾矢之的。”劉升開口這麽說了一句,也沒有做其他表態。


    李徇老是覺得這人神神秘秘的,不知他在想些什麽。


    “聽說太子前幾天給皇上上了折子要回來祭祖?”劉三思又道:“看過折子的人無不唏噓喟歎,說太子在奏折中說表明自己無才無德,愧對先祖,往年常承歡帝後膝下,如今卻隻能登高遙臨不見君父。說皇上看後很受震動,想必也想起太子年幼之時,雖然調皮頑劣,但也給讓他為人君父頗為受用,也是念在前皇後的麵子上沒有駁斥這份折子。”


    劉升嗬嗬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說道:“想必太子在南方也不是一無所獲。”


    “父親。”劉三思也笑道:“連父親也覺得這折子不是太子所寫?”


    “連我都覺得太子寫不出這些個東西。”李徇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道:“他素來剛毅,斷然不會說出這種委曲求全的話來,還臨表涕零,哈哈。”


    劉三思又道:“那皇上豈會看不出來?”


    “這就是寫折子之人所想要的效果,想必那人也極為了解皇上的性格,知道他一向多疑,所以才這麽寫的。”


    李徇皺著眉頭沒有想通,忍不住看了劉三思一眼,後者撚著唇角的胡須笑著點頭說道:“皇上不僅不會懷疑這是太子所寫,更會認為太子往南方走這麽一遭算是真正長大了,而他所要的目的也達到了。”


    “如果父皇真這麽認為,反而對三哥不利!”李徇擰眉說道:“否則我三哥在宮中為何要無法無天惹父皇討厭呢?”


    “但忠孝倫理乃人之常情,就算太子不是太子,能有此心,為人父母者也會非常欣慰。”劉升這句話可謂是現身說法了。


    聽他父子二人給自己分解了這麽多,李徇頗為受教,雙手抱拳點頭應下:“既然劉大人都這麽說了,我自然會做好一切準備,接應三哥。”


    “好。”


    一行人已經走到宮門口,與四皇子拱手作別,登上離去的馬車。


    這邊李徇則回了禁宮大營更換衣裳,準備開始一天的輪值。


    日出東方,金烏朝陽。


    朝霞的光芒灑落在簷角瓦楞之上,讓上麵的積雪恍如被鍍上一層金箔,熠熠生輝。


    東宮的尋芳將一盆熱水潑在花園的積雪上麵,融出一道深深的溝壑,她又轉身回去將銅盆放好,正好看到焦嬤嬤攙著劉玉瑤的手從內室走了出來。


    她今日穿著一件紅色秀喜鵲登梅的夾襖,臉頰兩側的秀發攏在耳後,以一色的石榴珠子點綴,若不是已經可以看得見小腹微微隆起,便宛如二八尚未出閣的少女一樣嬌俏可人。


    “娘娘。”尋芳笑著與她說道:“今日氣色很好。”


    “是嗎?”她在自己的臉上摸了摸道:“那省的一會太醫來了責怪我照顧好自己的身子。”


    “要責怪是也奴婢們的不是。”尋芳又問她道:“娘娘想吃什麽?”


    “吃什麽都行,是飯充饑,是衣遮皮,沒什麽好挑剔的。”


    “是。”尋芳下去傳膳了。


    這邊焦嬤嬤伺候她在桌邊坐下道:“已經年底了,劉夫人也不能時常在宮中久住了,今日差人送了些年下收到的禮物,有雪蛤,鮮銀耳,海參,鮑魚,都是些南方產的東西,另外知道娘娘不愛吃燕窩,也沒往宮裏送。


    劉玉瑤點了點頭,忽然想到了什麽一般問道:“我早上怎麽好像聽到四皇子說話的聲音了?”


    “是……”焦嬤嬤又小心看她一眼,見她神色如常,並未多想才小聲說道:“四皇子殿下說,太子殿下的腳程被耽擱了,隻怕臘月十六之前是敢不回來了。”


    她話音一落劉玉瑤就扭頭看了過來,秀眉為蹙,已經有些不悅道:“之前不是在信中說離京城很近了嗎?怎麽又不回來了?路上遇到什麽事了?”


    “這……”焦嬤嬤一攤手:“奴婢也是不知,奴婢也是心急如焚,但縱然心急也沒有辦法啊。”


    “那什麽時候回來?總不會過年之前都不回來了吧?”


    焦嬤嬤支支吾吾道:“夠嗆……過年之前能不能回來還要現看。”


    “可他!”劉玉瑤恨恨咬牙:“這個說話不算話的大騙子!”


    “娘娘……”焦嬤嬤也不知如何寬慰她,隻好說道:“殿下是做大事的人,若非有要事牽絆也不會不回來的啊。”


    “我看他是故意不回來的,外麵的花花世界多麽精彩,要是我出去了,也不想回來了。”


    焦嬤嬤聽聞臉色一變,皺著眉頭說道:“這萬萬不能的啊。”


    “算了算了,”她擺擺手道:“不愛回來就不回來,我也不想他,讓他在宮外娶幾個側妃良娣好好過日子吧,不管他了,吃飯,吃飯。”


    對她這賭氣一樣的話焦嬤嬤真有點哭笑不得,隻好又伺候她用膳,忙裏忙外。


    每年的臘月十六是宮中祈福祭祖的時候,祈求來年風調雨順,祈求祖先庇佑國運昌盛,子孫滿堂。


    還沒到祈福祭祖的那天宮中上下也已經忙活開了,直到宮外一匹快馬進宮來報說太子因事耽擱無法回宮,那位坐在金鑾殿上的帝王終於下令,祈福祭祖的主持今年由洛清王暫代。


    宮中上下早就已經預料到了這個可能,朝中百官亦沒有多少意外,太子雖是南下視察水利,但和流放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


    皇上本就沒有召太子回宮,太子卻擅自歸來,如今又說路上有事耽擱了,正可謂是大快人心,喜聞樂見。


    當然,對這件事最滿意的當屬中宮皇後劉氏。


    “本宮的一番心血總算沒有白費。”彼時中宮暖閣之中就隻有她和五皇子李衡,端坐於軟榻之上,她的肩頭披著一件柔軟的寬衣,尚未梳妝,眉目之中帶著幾分勢在必得的犀利:“看他李徹還有幾條命!”


    李衡卻蹙眉說道:“太子現在還不能死……”


    皇後眸光一冷看向他道:“衡兒,為人君者最忌心軟!懦弱!縱然寬厚仁義能博口碑,但本宮寧願你做那心狠手辣之人啊!”


    “兒臣明白。”李衡坐在她對麵的位置,眉目間溫潤如玉,恍如天之寵兒。


    皇後的嘴角微微揚起一絲笑意:“衡兒既然明白,就放手去做吧,隻要將太子鏟除,放眼整個朝野,還有誰堪與你為敵?”


    “可父皇必定起疑,雖然父皇一向忌憚太子,但他最恨手足相殘。”


    這也是他們兄弟幾個在宮中一向兄友弟恭的原因,哪怕是裝,也要在那位帝王麵前裝的滴水不漏,可誰又能保證那位帝王什麽都不知道呢?他說不定也是心知肚明。


    隻是凡事都有個度,一個可以容忍的度,一旦過了這個度,就沒必要再容忍下去了。


    “你父皇……”皇後忽然站了起來,慢慢向李衡走過去,一隻手放在李衡的肩上,精致描繪過的雙眸大睜著看向他道:“你父皇的身體已經不能再拖了……”


    李衡錯愕,抬頭看向眼前之人,卻見她的表情有些猙獰,肩膀吃痛,卻是不知她用了多大的力氣。


    “母後?”


    他那母後的眸中甚至隱含淚光:“太醫說他身體不行,真的不行了,蹉跎一生,隻剩下一副腐朽的軀殼!衡兒!你聽母後的!隻要太子一死,他別無選擇,這江山社稷難道他也能帶到地底下不成?”


    李衡身形一震,薄唇緊抿,不知該如何回答。


    那天之驕子,在他記憶中當是策馬奔馳的英雄,似乎從不會衰老一般,就算他現在因為病痛折磨的瘦骨嶙峋,但也似乎因為強大的精神力量仍然讓他看上去無可匹敵。


    沒想到,今天聽到這話,卻是從母後嘴裏說出來的。


    過了很久他才強迫自己相信這個殘酷的事實,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踉踉蹌蹌從中宮出來的時候天色已晚,抬眸看金色夕陽灑下一片餘暉,往那清泰殿看去,高聳的屋脊卻形如佝僂老者,垂暮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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