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夏日的午後,整座宮苑如同睡去了一般,四下裏靜悄悄的,沒有半點兒聲響。


    坤寧宮後苑積翠軒東次間碧紗窗下,玉台美人榻上,皇後孫若微正在小憩,寬大的雪綢芙蓉錦繡睡裙掩不住玲瓏的身姿,膚光勝雪,帶著淡淡的紅暈,秀雅的鼻子微微上翹,梨渦淺笑,不知夢裏身在何處。


    悄悄步入室內的朱瞻基做了個手勢,示意榻邊為她輕輕搖扇的宮女莫要出聲,他接過宮女手中的扇子,又讓眾人退下。


    就坐在宮女剛剛坐過的雕花圓凳上,一下、一下地為她輕輕拂扇。


    夢中的她嘴角仿佛微微一動,似乎是要笑卻又暗自忍住,從窗子透出來的初夏的暖陽斜射在她臉上,更顯嬌美清靈氣韻出塵,隻是不知怎的夢中的她麵色突然漸漸染紅,如同煙霞輕籠,那鮮潤的紅唇更如初綻的花蓓般媚惑至極。


    朱瞻基執扇的節奏漸漸快了起來,直扇得她鬢前的碎發盈盈輕舞,可是她卻仿佛渾然不覺,隻是麵色更加嬌潤,於是他索性扔下扇子低下頭將自己的唇緩緩映在她的唇上,如吸如吮,仿佛他品味的正是人間極品美味又似瑤台瓊汁玉露,仙家佳肴聖品一般。


    她始終沒有睜開眼睛,隻是口中低聲囈語暗自嘖怪,這樣半推半就欲語還休的樣子反惹得他興致大起,在這暖陽正盛的午後上演了一出遊龍戲鳳的合歡圖。


    隨侍的宮女與太監們都悄悄退到院外,天子的多情不足為怪,但是在佳麗無數的後宮中從始至終隻念著皇後一人也隻對她一人衷情就讓人不得不稱頌讚譽了。


    萬裏碧空中飄浮著朵朵白雲。


    這些白雲,有的幾片連在一起,像海洋裏翻滾著的銀色浪花;有的幾層重疊著,像重巒疊嶂的遠山;而有的則孤零零地獨自飄灑在一處,仿佛不合群又像走失了一般,顯得有些孤寂。


    靠在朱瞻基懷裏聽著他叨念前朝的軍國大事,一雙眼睛卻緊盯著空中的浮雲,眼眸閃爍心不在焉。


    “朕的皇後腦子裏在想些什麽?”朱瞻基手上微微用力箍緊了懷中的嬌軀,口氣中似乎有些隱隱的不悅。


    “在想南京的災情,安南的戰事,北方兀良哈人的蠢蠢欲動。


    ”若微自他懷中掙脫開來,獨自坐在對麵的春凳上,嫻靜怡然的神態中帶著些許的不安與躊躇。


    對著麵前的芙蓉秀臉,明眸珠顏讓人又愛又氣,朱瞻基忽地笑了,“你想說什麽?”若微搖了搖頭,把手輕放在自己的胸口,悠然說道:“皇上日夜督促神機營加緊操練,又以內宮空虛的名義停了寶船出航,暗中命戶部囤積糧草又召兵部改良箭弩,皇上莫不是想效仿成祖爺禦駕親征?”“哈哈哈!”朱瞻基聽了不禁爆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我隻當若微做了皇後之後便轉了性子,這兩個月來除了幫朕選妃、調教宮女、整治後宮事務以外,對朕卻是冷淡極了,總是到了坤寧宮門口還往外攆朕,想不到其實心中還是處處牽掛著朕,朕的心事若微猜得一點兒不錯。


    ”若微眼眸微轉,麵上更是一派憂慮之色,“那麽皇上首選,是安南還是東北?”朱瞻基收斂了笑容,端起桌上的金銀花茶細品了一口,“這一南一北還真是掣肘,北方遊牧部落從太祖高皇帝開始就是恩澤深厚,多加優撫,可是不管怎麽撫,到了夏秋之季還是越境南下劫掠滋事。


    成祖爺五次北征,五獲大勝,可是也沒能徹底將他們製服。


    如今又來鬧事,所以朕想,先北上征討,解了這塊心病之後再辦安南。


    ”若微睜住了,在朱瞻基英俊儒雅的臉上竟然看到了曾經成祖爺永樂皇帝朱棣的英雄豪氣,往日秋水含情的龍目中不經意間卻閃過陣陣殺氣與寒意。


    “能不去嗎?非要親征嗎?”她癡癡地問。


    “你今兒是怎麽了?”朱瞻基湊到她身旁,目光緊緊凝視著她的眼眸,伸手輕撫了一下她耳邊的流蘇耳飾,“當初皇爺爺把大明的都城從南京遷至北京,就是向天下召示了‘天子守關’的決心與豪氣。


    漠北及東北等地的部落始終念念不忘南下入侵我大明疆域,北京是大明的中心,是天下矚目的東方聖地。


    朕作為大明天子承祖業、守疆土、護萬民自是責無旁貸,不親征,不足以威懾小人,不足以向天下昭示我大明泱泱大國不容侵犯的國威。


    ”若微不再言語了,她隻是把身子輕輕倚在朱瞻基的懷裏,伸手緊緊攬過他的腰,似水的柔情瞬間便將天子的龍威與英雄氣概全都包裹在她的溫玉滿懷中。


    輕拂的落花悄悄落在她的發間,朱瞻基為她伸手拈下卻不忍棄之,隻悄悄地塞進隨身帶著的荷包當中。


    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嚐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


    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幹,雙燕欲歸時節,銀屏昨夜微寒。


    暮色初漸,若微放下手中的書稿,對著窗外的天色怔怔地看了半晌。


    “娘娘!”湘汀在她身上披了一件流彩飛花蹙金雲絲披風,輕喚道:“娘娘,入秋了天氣漸漸轉涼,當心身子。


    ”見她不語,湘汀心下黯然,自然知道她是在擔心北征的天子,隻是身處禁宮擔心又有什麽用呢?於是輕歎之後也不敢打擾,剛要轉身離去,手卻被若微輕輕抓住。


    “湘汀,賢貴人的身子怎麽樣了?差人去看了沒有?有沒有見好?”她開口便是一句毫不相幹的話。


    “娘娘!”湘汀愣住了,隨即點了點頭回道:“早上已經傳娘娘的旨意請太醫過去看了,太醫說是梅子吃得太多倒了胃,吐過就好。


    又開了些溫補的藥,晌午已經正常進食沒有大礙了!”“那就好!”若微麵上是淡極了的笑容,“咱們過去看看她。


    ”“娘娘!”湘汀眉頭微擰,想要勸卻沒有開口。


    而端著熱茶步入內室的司音卻開口相阻,她話音清脆擲地有聲:“娘娘還是不要去的好。


    ”“為什麽?”若微不解。


    “從娘娘八歲入宮至今,咱們皇上待娘娘是二十年如一日。


    之前的胡氏也罷,麗妃、淑妃也好,都沒有人能真正入了皇上的眼。


    如今這位不知從哪兒跑出來的賢貴人,經皇太後調教之後,便分去了娘娘一多半的寵,如今竟然還懷上了龍嗣。


    宮裏人議論紛紛,說什麽的都有。


    娘娘這個時候還是躲得遠遠的,別過去找不自在了。


    ”司音話音雖緩卻字字珠璣透著一股子說不出來的力道,旁人聽了都深深垂下了頭裝作沒聽見,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若微麵上笑容不改,接過茶淺淺地抿了一口,不以為然地淡淡說道:“她,與別人終究是不同的。


    ”“是,因為她救過皇上,所以就比別人來得尊貴,不僅皇上、皇太後高看,現在宮裏大大小小的奴才都把她當成了正主兒,就連她宮裏的宮人都比別人高出一頭,說話辦事張狂得不行。


    可是她也不想想自己終究是漢王府裏出來的,宮裏的人嘴上不說心裏都如明鏡一般,連累的皇上都成了好色之君,拾人舊鞋……”“司音!”湘汀眼見若微麵色漸漸清冷起來立即出言低喝阻止司音繼續往下說。


    若微麵色清冷卻不見惱怒,隻是靜靜地注視著炕桌上那隻閃著金光的鳳釵,那耀眼的光芒仿佛正暗暗嘲笑,是在嘲笑她今時今日的境遇嗎?半晌之後,她才幽幽說道:“司音,是我平日待你們太好了嗎?如今竟然敢如此毀謗主子,議論起皇上的名望來了?”“司音不敢,司音隻是氣不過!”司音此時才覺得有些失言。


    “氣不過?這宮裏有多少風波就是起於這三個字?今日你我主仆三人雖然是在內室中閑聊,你說此話也是口無遮攔,無心之過。


    可是本宮卻不得不罰,你跟了本宮這麽多年,本宮就免了在你身上施刑,你收拾一下出宮去吧!”若微淡淡地說道。


    “娘娘!”司音仿佛沒有聽清,又好像根本不明白她話裏的意思。


    “娘娘!”湘汀看了看司音又瞅了瞅若微,如同墜入雲端一般也沒了主意。


    “下去吧。


    ”若微的目光始終盯在那隻鳳釵上,似乎都沒有看她們一眼。


    “娘娘!”司音這時才真的慌了,聲音裏帶著哭腔說道,“娘娘說的是真的?娘娘真的要趕司音走?”清麗的、帶著悲愴的聲音在空寂的室內響過,餘音回蕩久久繞梁。


    隻是除此之外,再無半點兒聲響。


    “娘娘!”司音伏在地上,先是低聲地抽泣隨即是肆意地哭了起來。


    “湘汀,叫阮浪送她出宮!”若微的聲音裏淡漠極了,讓人聽了不禁有些心寒。


    湘汀不聲不響從地上扶起司音,走出門外。


    永寧宮清燕堂內,懷有兩個月身孕的賢貴人吳雨晴與皇後孫若微坐在榻上麵麵相對,炕桌上擺著一副棋,仿佛下完了又似乎還沒有終局,底下侍候的宮女看不明白,但是湘汀知道,那是和棋。


    “好了,原本就是過來看看你,不想卻擾了你休息。


    下棋最是傷神,一盤足矣,你好好歇息,本宮先回去了!”若微說完剛想起身,吳雨晴卻身子向前一傾拉著她的手不放。


    隨即就在榻上衝著她盈盈一拜,雖然不發一語,但是四目相對,各人的心思均在瞬間被對方洞悉了。


    於是,麵上皆微微笑著頷首示意,是‘相逢一笑泯恩仇’還是‘他鄉遇故知從此兩相親’,外人自是無從知曉了。


    緩緩走在禦花園內用彩色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靜靜地用心聆聽飛花落葉的瑟瑟聲響,心中的滋味又有誰人能曉呢?立於池邊小中,看著玉欄杆下來去無盡的流水蜿蜒曲折,流水靜謐藏幽引人入勝。


    美人隻是關注眼前的景致,卻不想自己反而成了他人眼中最美的風景。


    眉間總也化不去的愁絲,終究是為誰而凝呢?“娘娘!”湘汀揮手讓侍立在後的宮女悄悄退下,湊近若微低聲勸道,“娘娘何苦。


    這樣處處謹慎行事呢?”若微歎息一聲:“司音不懂尚有可原,怎麽連你也糊塗起來了?”“娘娘!”湘汀怔了怔,“奴婢知道娘娘讓司音出宮,是為了她好。


    如今咱們坤寧宮裏的大事小情太後那邊都了如指掌,今兒的事情就是娘娘不處置,怕是她也過不了太後那一關。


    所以不如借此將她放出宮去,也算給她留了一條出路。


    奴婢送司音出去的時候就把這層意思跟她說過了,也把娘娘相贈的金銀首飾交給她了。


    司音隻說,她愧對娘娘。


    ”若微搖了搖頭,“她和司棋情同姐妹,司棋一死,她的心也跟著去了。


    再留在宮裏沒有半點兒生趣,還不如放出宮去尋個出路。


    也好讓底下的人都警醒些,禍從口出,舌頭底下壓死人,多少禍端起於此。


    倒不是我沽名釣譽,而是如今我執掌後宮稍有不慎,就會連累皇上,人們又會說是皇上看花了眼,以奸妃替了賢後。


    所以如今要步步小心不能有半點兒差池。


    ”“是!”湘汀點了點頭,“隻是那賢貴人,娘娘還是提防著些好!”若微笑了,是由衷的笑容,她指著眼前的景致說道:“從這太液池向南望去,整個園子就像是浮在水麵上,加之花木映襯,仿佛天上仙閣夢中之景一般。


    而這景一年四季又各有不同,春天是繁花麗日生機盎然;夏日裏蕉廊桑翠如詩如畫;秋日呢,紅蓼蘆塘蕭瑟漸起,冬日梅影雪月各領風騷。


    四時之景相差甚遠,含蓄曲折才餘味無盡。


    若是眼前之景永遠不變,你會不會覺得乏味?”“娘娘!”若微的話,湘汀仿佛聽懂了,又仿佛根本沒有參透,她怔怔地不知如何接語。


    隻聽身後似乎響起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綠萍池沼垂楊裏,初見芙蕖第一花。


    ”若微猛地回轉過頭,不是他,而是他。


    湘汀也轉身望去,麵上大驚,“娘娘,是襄親王。


    我們的話被他聽了去!”他的背影如玉樹臨風一般,藍白相間的錦袍翩然而過,帶起腳下的落葉飛花輕舞搖曳,如同秋蕙披霜,沐浴在落日餘暉的金光裏儀態萬千光華盡顯,讓人忍不住移開眼睛,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若微的眉宇間重又籠上了一層淡淡的愁絲。


    “無妨!”她像是在安慰湘汀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湘汀想了想,豁然明白過來,“是了,襄親王既然留詩示警,就是不想隱藏身跡,表明了是要讓娘娘放心,他自然是不會把聽到的傳給別人的。


    ”“湘汀,自此以後,我們更要謹言慎行!”她輕移蓮步,緩緩沿著池邊向坤寧門走去,如今這座華美的坤寧宮對她而言仿如心靈的枷鎖,壓得她有些透不過氣來,現在她反而有些同情起胡善祥來,這樣的後位,值得你一次一次出賣良心以絕殺之招相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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