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九年臘月初八朱瞻基禦門聽政後匆匆趕往乾清宮,乾清宮彩燈高掛,紅毯鋪地,金色的殿堂內四處皆是雕龍畫鳳流金的彩繪和流蘇,一字排開的金龍大宴桌前各宮宮妃主位早已在此候駕。


    隨著一聲:“皇上駕到!”花紅柳綠的眾妃在皇後的帶領下請安行禮高呼萬歲,朱瞻基心情甚好,“都平身吧,今兒是家宴,諸位愛妃不必拘禮。


    ”“謝皇上隆恩!”朱瞻基坐在金台上單設的金龍大宴桌上抬眼向殿內望去,離自己最近的左手處是皇後的大宴桌,隻是這一桌上除了皇後竟然還坐著賢妃。


    他微微有些訝異,但是看到若微麵上的怡然與賢妃眼中的淡定隨即放下心來。


    歌舞樂起,十二名身穿彩衣的舞伎展示著曼妙的舞姿,樂人們輪番彈奏的琵琶、古琴、箏、簫、笙等樂器,撩撥起滿室的春意。


    樂音稍歇,一位身穿淡碧絲衫的少女懷抱琵琶立於大殿正中,姿態嫻雅如同天山上的一株雪蓮,在身著華美宮妝的六宮後妃環簇當中絲毫不見遜色,反襯得她清麗出塵隱隱透露出絲絲的書卷氣息。


    在眾人秉息注目之下,她手指輕撩拂過琴弦,沒有想象中的悅耳動聽,略顯枯澀的音色在琵琶重重疊疊華麗的旋律下竟是那樣突兀。


    朱瞻基微微擰眉,掃了眼皇後又把目光投向殿中的女子,心中暗想她雖然勇氣可嘉但這個技藝比起當年的若微卻是差得太遠了。


    正在暗自思忖,隻聽見琴弦“砰”地發出斷裂的聲音,輕微而黯淡,瞬間,那殷紅的顏色在她纖細的手指上虛弱地盛開,宛如一朵幽靜的紅梅。


    她麵色蒼白怔怔立於殿中央,忘記了請罪也忘記了跪拜。


    “大膽奴才,失了手還不趕緊退下!”負責禮宴的管事太監立即出言嗬斥,朱瞻基遠遠地看著她倒覺得十分有趣,“罷了,是新入宮的樂人吧,恐是沒有經過此等大場麵,一時心慌失了分寸,讓她下去療傷吧!”“謝皇上恩典!”管事太監立即跪謝皇恩,而那名女子依舊不為所動,在眾人紛紛側目低聲議論中,她懷裏的琵琶悄然滑落,忽地從袖中抽出兩柄彩扇,沒有樂聲相伴,就這樣清吟著一首鳳陽小調,時而抬腕低眉,時而輕舒雲手……玉袖生風,典雅矯健。


    手中扇子時而合攏握起時而展開,好似筆走遊龍巧繪丹青;又似流水行雲若龍飛鳳舞。


    一時之間令人目不暇接。


    彩扇展開飄逸至極若仙若靈,回身舉步,恰似柳搖花笑潤初妍,一個舞動的精靈仿佛從夢境中走來。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欄,微霜淒淒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


    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欲素愁不眠。


    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


    ”不知是誰為她以琴音相和,而她借勢又低吟起李白的《長相思》來,舞蹈如此出人意料,歌詞又如此讓人與之共鳴,一時之間無人叫好也無人妄議,仿佛乾清宮的家宴成了她一個人的獨舞。


    此情此景,倒讓朱瞻基有些恍惚起來,他怔怔地低聲吟誦道:“羅袖動香香不已,紅蕖嫋嫋秋煙裏。


    輕雲嶺上乍搖風,嫩柳池邊初拂水。


    ”他仿佛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在秦淮河畔大夫第巷子深處,在許彬府上那隻飄於池水之上的小船內,有一位佳人也如今天這般,隻是她當時是以搖擺不定的小船為舞台,同樣一襲碧色衣裙,隻是她跳的是漢唐名曲《踏歌》。


    花間月下碧波之上,裙袂當風,簪花如雨,丁香笑吐嬌無限,那日的情景即便是唐代的霓裳羽衣舞也難有她的驚世風采。


    醉眼神魂自迷亂,眼前這個女子如同曉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一向自認坐懷不亂在美色麵前極有定力的宣德皇上朱瞻基也不禁心神微蕩起來。


    從臘月初八夜裏開始,洋洋灑灑的大雪把京城籠罩在一片瑩光潤白的琉璃世界中,初九一大早,皇後孫若微沒有驚動任何人悄悄換上一件乳白色錦緞大紅綢裏的滾毛邊鬥篷,內穿銀白色滾藍邊繡竹葉紋襖和白色繡花棉長裙,鬆鬆地綰了一個墜馬髻,手提纏絲繞翠的小竹簍就悄悄來到禦花園。


    因為起身太早,整座宮殿似乎還在沉睡當中,穿著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走在整潔如同白緞子一般的雪地上,留下一排小巧的腳印。


    這腳印一直通向那散發著淡淡幽香的紅梅深處,不假她人之手,她踮起腳尖,伸出纖纖玉手輕捏花瓣,一邊采摘一邊自言自語道:“對不起了,梅兄。


    因為要趕著做這一季的胭脂,所以就隻好得罪了。


    不過若是現在你們不被我采了去,不管是被其他人折去插瓶,或者是隨風而逝,落在雪地裏被人踐踏,命運都何其堪憐。


    而我把你們采了去,一片片挑出來和著夏季存下的竹尖上的露水磨成了泥調進上好的蜜糖,再放進香檀盒裏慢慢蒸,幾個時辰過後再取出來時,就是一盒上好的胭脂。


    那個時候,即使這禦花園裏的花都開敗了,你的嬌豔還是永存於世間,這樣豈不更好?”清冷的琉璃世界中,紅梅樹下,獨她一人悄然而立,人麵梅花相映成景。


    偏她臉上笑靨如花,原本絕色的容顏,一笑之下更是耀如春華,塵世間的萬芳諸豔在她的一笑之下皆成俗物!當她兩頰笑渦霞光蕩漾手提滿載紅梅的竹簍回到坤寧宮的時候,卻發現天地之間仿佛已經變色。


    自湘汀以下,十二名大宮女,六名管事太監連著常德公主均驚慌失色地站在院中愣愣地看著她。


    “這是怎麽了?”她解下鬥篷丟給湘汀隨即步入西殿。


    “母後!”常德公主如驚弓之鳥一下子撲進了她的懷裏,“一大早,您去了哪裏?害我們在這坤寧宮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找了個底兒掉,還以為您跟父皇鬧別扭,有什麽想不開的?”“癡兒,說的什麽傻話!”若微將竹簍放在書案之上,“瞧,母後一早去采梅了,母後不是答應過你,要教你做胭脂嗎?”“真的?”常德公主長長鬆了口氣,依在母親懷裏,又乖巧地從侍女手中接過手爐塞進若微手裏。


    “母後不冷!”若微用手輕輕撫過女兒的容顏,“用過早膳了嗎?”“還沒有!”常德公主麵上微紅,“其實,馨兒早上起來連臉還沒洗呢!”“啊?這還了得,大明的公主怎麽如此不顧及儀態?”若微立即喚來隨侍的宮女,“快去侍候公主潔麵梳頭,一會兒收拾妥當了就在西殿傳膳。


    ”“是!”若微坐在書案前用玉杵細細搗著剛剛采來的花瓣,不時地用長柄銀勺從青花纏枝密封罐子裏舀一勺夏秋之季從竹葉上收集起來的露水,也不知過了多久。


    湘汀催了好幾次說早膳已經擺好,可是她依舊紋絲不動,仿佛手中的事情是一件片刻也不能耽擱的大事,直到花瓣與蜜糖全都調好成了稠稠的膏體,這才分在十幾個格子的香檀盒裏,又交代湘汀在西殿內燒水的小爐子上換了蒸籠,把香檀盒放在上麵熏蒸。


    於是頃刻間,整座坤寧宮裏香氣遠飄馥鬱芬芳。


    湘汀端著紅漆盤,上麵是純黃釉瓷製成的造型纖秀精巧並飾以牡丹花彩繪的燉盅,“昨兒夜裏睡得遲,今兒一大早又跑去禦花園的雪地裏吹冷風,忙了一上午,飯也不吃,水也不喝,隻顧著這盒子胭脂。


    娘娘這是怎麽了?不擔心自己的身子,也不替我們這些做奴才的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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