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轉瞬間,她的頭發就被順德一把抓住,狠狠按到恭桶邊上,“舔,舔幹淨了!”那瑩白的小臉撞在暗紅色的木桶上砰砰作響,唇邊瞬時流下猩紅色的液體,那樣觸目驚心,可是就在這一刻,她仿佛沉睡中驚醒一般,大喊著使勁用力一推,順德公主顯然沒有料到她會反抗,一個不穩踉蹌著後退了好幾步。


    仿佛不敢置信一般,“你,小賤人!你敢打公主?”“貞兒沒有,貞兒不敢!早上恭桶沒提穩失了手是貞兒的錯。


    可是公主打也打了罰也罰了,卻不該讓貞兒去舔食恭桶中的汙穢。


    貞兒是奴婢,可貞兒也是人,公主不該如此暴虐!”一雙蘊著晶瑩淚珠的眼睛,像經過春雨洗刷的一對新葉,清新,翠綠,閃著新生的光彩,萌發著勃勃的生機。


    這樣的眼神兒,若微隻覺得被針刺到了一般,她終於不能再視而不見了。


    當順德公主揚起手中的鞭子狠狠下落的時候,若微低喝一聲:“住手!”她仿佛沒聽見,鞭子繼續下落。


    可是她唇邊微漾的笑,說明她聽到了。


    叭的一聲,鞭子落下,隻是沒有落到小宮女的頭上,而是落在常德公主朱錦馨的手臂上。


    是她為小宮女擋了這一鞭。


    “呦?這是怎麽了?皇太後和咱們大明朝最尊貴的常德長公主怎麽涉足咱們這小小的長安宮了?”順德冷冷地盯著若微問道。


    “錦卿,這個小宮女若是使著不好,母後幫你換一個也就是了,不必動怒!”若微恍若不察她話裏的意思,隻一味和顏細語地勸著。


    “嗬嗬,皇太後哪裏話,這個小宮女,我喜歡得很,一時半刻也離不開。


    聽說皇太後入宮的時候就是八歲,倒巧了,這賤婢也是八歲,所以每天看著她,就覺得是皇太後在身邊哄著我玩呢!”“皇姐,你說話放尊重些!”常德眉頭微蹙,麵色不悅,她看了看母後依舊淡定的神色隻好強壓著心中怒氣低聲勸道。


    “怎麽沒尊重了?我就是想瞪大眼睛看看這丫頭怎麽能飛上枝頭變鳳凰?長大了以後怎麽惑亂宮闈?我娘就是太老實了,所以沒早早學會,到頭來才吃了虧。


    ”順德臉上像是一副打了勝仗的模樣。


    “錦卿,你對母後有恨,母後可以理解。


    隻是母後與你母親之間的恩恩怨怨,隨著你父皇龍馭歸天那一瞬早已煙消雲散。


    如今你也漸漸大了,說不定哪天就要出閣下嫁,趁著現在還能好好在宮裏陪你娘,就盡量盡盡孝心,讓她高興高興。


    不要三天兩頭總拿宮人們出氣。


    這宮裏沒有天生的主子。


    每個人都是一步一步過來的。


    今兒這個小宮人,母後帶走。


    ”若微的目光透過朱錦卿投向了那兩扇虛掩的殿門,她相信她所說的每一句話,裏麵的人一定聽得清清楚楚。


    “你要帶走?”朱錦卿忽地笑了,她揮起鞭子狠狠掄向那小宮人的頭,“就帶走屍體吧!”“你敢!”常德公主朱錦馨終於氣惱不過上前與她扭打在一起。


    嘈雜中突然響起一個怯生生的抽泣,小宮人滿麵淚痕哽咽道:“兩位公主別吵了,別為奴婢失了和氣!”說著她竟真的去舔那恭桶。


    隻此一瞬,這個小宮人便牢牢地抓住了若微的心。


    她一語不發轉身就走,仿佛是不忍去看,又似乎是氣惱至極,隻留下一句話:“順德,你母妃注定要在這長安宮裏終老一生了,可是你還年輕,想想今後的路,萬事別太絕了!”“你威脅我?你敢威脅我?你的賢名不要了?”順德在她身後喊著,笑著,最終緩緩抽泣了起來。


    常德公主拉開小宮女,彎下腰掏出帕子為她擦拭著那滿是汙垢的唇,動作小心翼翼,沒有半分的嫌棄,更沒有刻意的做作。


    “以後,你就跟著我吧!”常德公主眼中不禁閃過點點淚光,她心中暗想,好小的一張臉,好憔悴的一個小人兒,她隻有八歲,卻又如此倔強,如此懂事,她真的好可愛。


    正統二年,順德公主下嫁武將石。


    正統五年,常德公主下嫁陽武侯幼子薛桓。


    正統七年春,紫禁城處處沉浸在一派喜氣之中。


    司禮監、鴻臚寺、宗人府上上下下都在忙著籌備皇上大婚之事,年初由太皇太後張氏下旨冊封海州人、都指揮僉事錢貴長女錢孝慈為明英宗朱祁鎮的皇後,並定於五月初三由英國公張輔為正使,少師兵部尚書兼華蓋殿大學士楊士奇為副使,持節至錢府行納采問名之禮;五月初七,成國公朱勇為正使,少保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生楊溥、吏部尚書郭剌為副使,持節再至錢府行納吉納徽告期禮。


    由太皇太後下旨禮部正式詔告中外,定於五月十九,行大婚之禮。


    這是大明朝開國以來,第一次在紫禁城中為帝後舉行大婚典禮,十五歲的明英宗成為了明朝第一位在登基之後迎娶皇後的皇帝,十六歲的錢氏也成為第一位頭戴九龍四鳳冠、身著正紅大袖衣,以一身紅羅長裙、紅褙子、紅霞帔的華貴禮服,在百官與命婦叩首如儀、鼓樂震天的大典中走入坤寧宮的女主人。


    在西苑長樂宮溫室中,太後孫若微坐在矮榻上懷裏抱著一個用大紅地雲鳳織金妝花緞包裹著的繈褓,手裏拿著一個撥浪鼓輕輕搖著,眼中傾瀉而出的是滿目的柔情,麵上是徐徐的笑容。


    坐在她下首歪倚在厚厚的靠枕上吃著櫻桃的常德公主忍不住撒嬌道:“母後,這個小奶娃有什麽好?眼睛隨她爹爹那般小得像一條縫兒,皮膚也不白,醜醜皺皺的,哪裏有馨兒長得好,馨兒小時候也沒見您怎麽抱過。


    現在卻這樣愛不釋手的,真沒見過太後抱小孩兒的。


    ”“你這孩子,都做了娘,還跟自己女兒吃什麽醋!”若微瞥了她一眼。


    湘汀領著侍女端著各式的茶點步入室內,一麵叫人把精致的杯碗盤碟放在炕桌上,一麵笑道:“長公主自然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情,記得當時在咱們皇太孫府,長公主剛降生那會兒,咱們太後和先皇為了爭著想多抱您一會兒,還吵著鬧著賭氣好幾日沒說話呢!”“真的?”常德公主瞪大眼睛看著湘汀,仿佛難以置信一般,“我怎麽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你記得?你就記得母後怎麽苛責你,怎麽拿戒尺打你,逼著你彈琴練字了吧?”若微似嗔非嗔地瞅了一眼常德,便低頭親了親外孫女的小臉蛋,“小丫頭,你說叫個什麽名字好呢?真得容我好好想想!”常德公主從桌上拿起一塊千層翡翠雲片糕,一麵嚼著一麵說道:“母後還真是神機妙算!當初給順德姐姐找了石那樣一個耿直孔武的駙馬,還記得出嫁前她哭天喊地說母後害她,可是如今夫妻恩愛,接二連三地傳來喜訊。


    前兒在東華門外遇到了,她竟然停車給我讓行。


    這可真是破天荒頭一遭。


    想不到這千年難遇的暴躁性子竟讓武將出身的石駙馬把她降住了,連帶著性情也好多了!”若微笑而不語。


    湘汀接語道:“咱們娘娘說過,順德公主那樣的性子要是找一個溫柔似水沉靜內斂的駙馬怕是反而會讓她看不上,一味地忍讓隻會助長她驕橫的氣焰。


    而石附馬武將出身,為人直爽,不會踩低捧高更非勢利之人,他隻認一個理字,若是公主蠻橫無理,他才不管什麽公主郡主的,自然也不會相讓。


    他們硬碰硬地打上幾回,公主自然服了。


    ”常德公主點了點頭,“哦,那母後為什麽又給馨兒選了薛恒,他又有什麽好的?”若微懷裏的小家夥哼哼唧唧哭了起來,她伸手摸了摸,不像是尿了。


    湘汀立即上前接了過去:“是餓了吧,咱們的小郡主可能吃了。


    ”“可惜馨兒自己不喂養!”若微掃了一眼常德公主,目光緊盯著湘汀一直見她走到東閣喚來乳母,侍女們放下錦簾,乳母開始給孩子喂奶這才回過神來。


    “薛恒不好嗎?”若微從炕桌上的描金高腳缽裏盛了一碗加了山楂絲玫瑰醬杏花蜂蜜精心調製而成的杏仁豆腐遞給常德。


    常德麵上微紅,“他有什麽好的?溫吞吞的。


    虧他還是陽武侯的子嗣,一點兒也沒得祖上真傳,整天就知道吟詩作畫,再有就是黏著人煩都煩死了。


    現在他連演武場都很少去了。


    ”若微聽了淺笑連連,隔著桌子伸手輕輕戳了一下常德公主的額頭,“傻孩子,你的性子是外柔內剛,嫉惡如仇,愛憎分明。


    若非一個文治武功兼修,琴棋書畫刀劍俱全又儒雅出塵的人,能入得了你的眼嗎?再說,母後為何選他?你還不明白嗎?”常德麵上越來越紅,嘟著嘴說道:“不說這個了,反正嫁也嫁了。


    如今最緊要的是祁鎮的婚事。


    母後,此次皇祖母下懿旨為祁鎮選後,從地方官員上報的名單到禮部擇人篩選直至宮監複選到最終的殿前禦選,從始至終,您怎麽一點兒也不上心呢?”若微端起案上的茶慢慢品著,眼底閃過一絲難掩的憂慮,如今在自己女兒麵前她再也無從掩飾,輕歎一聲才緩緩開口,“上心又有何用呢?這幾年太皇太後深居簡出,看似把皇上和朝政交給了我。


    可是這宮裏宮外,有哪一件事能瞞得過她呢?又有哪一件事能忤逆她的意思?”“皇祖母對母後總是心存芥蒂。


    這次選後居然越過母後,最終定下的人選母後竟連見都沒見過。


    可是母後,這畢竟是祁鎮一生的幸福。


    這也是大明朝開國以來,第一位在紫禁城大婚的皇後呀。


    您就這麽放心?這麽不聞不問的?萬一若是那錢氏女不賢不孝不明,日後怎麽統馭六宮,襄佐皇上?”常德說到此,麵上的嬌憨盡數退去,她探著身子湊在若微耳邊低語著,“皇祖母此舉明擺著是在皇上身邊放上一個自己稱心的人,為日後轄製母後幹政埋下伏筆。


    ”若微麵露苦澀,“於國她是太皇太後,於家她是皇上的嫡親祖母。


    這個主她當得,也確該她來定奪。


    母後如今隻盼著這錢氏慧敏通達,這才是祁鎮的福氣。


    ”“太後!”宮女綺雲近前來報,“選女汪氏在殿外候見!”“汪氏?”常德公主立即坐了起來,眼睛裏放出熠熠的神采,“聽說這次選女當中就她文采出眾,人長得好又精通音律,母後召她來做什麽?”常德公主看著自己的母後先是怔了怔神兒,隨即恍然明白這裏麵的玄妙,便悄無聲息地笑了,“母後難道是想後發製人?想以那汪氏為伏兵?”“死丫頭,沒個正形!”若微嘖怪道:“去,東閣裏避避。


    ”“是!”常德公主衝若微揚起笑臉,別有深意地一眼對視之後便悄悄退下了。


    姍姍步入殿內的汪氏,中等身材略微偏瘦,一襲淡粉色的紗衣素裙樸實無華,低垂著頭令人看不到她的容顏,隻是周身散發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度與風華。


    才十五,比馨兒還小上好幾歲呢。


    若微心中暗暗喜歡。


    “選女汪氏拜見太後娘娘!”她恭敬異常地行了跪拜之禮。


    若微不動聲色,遲遲沒有免禮叫起。


    殿中寂靜極了,若是尋常的女子第一次進入深宮麵見太後遇到這樣的陣勢即使不會驚惶失措,也會下意識地抬起頭,用滿是問詢的目光怯怯地看上一眼。


    可是她沒有,依舊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頭是低垂的,然而腰背直挺透著一種風骨。


    “抬起頭來!”若微終於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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