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馬悲風


    第一章 楊白花


    陽春二三月,楊柳齊作花。


    春風一夜入閨闥,楊花飄蕩落南家。


    含情出戶腳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


    秋去春還雙燕子,願銜楊花入窠裏。


    載入郭茂倩《北朝樂府》的這首《楊白花歌》據說是北魏太後胡充華所作,因愛上名將楊大眼容貌瑰偉、勇武過人的兒子楊華(小名白花),楊華擔心召來殺身之禍,與其兄弟投奔南朝。胡太後日夜懷戀,作詩抒懷,宮女們晝夜連臂環繞,踏足歌唱,憶念情人,歌聲淒惋,極盡濃情。這位美貌無比、才情出眾的胡太後一手導致了北魏帝國的滅亡。


    她進入宮廷二十年的時間裏,目睹北魏帝國從繁榮走向衰落,從統一走向分裂,應該說她是帝國消亡的罪魁禍首,雖然很多矛盾她根本無力解決,也不是她的一個人的過錯,但她的貪婪和情欲加速了帝國大廈的崩塌。


    與馮太後的名字一樣,胡氏亦無可考評,祖上曾在匈奴夏國為官,父親胡國珍僅僅是安定臨涇的一名伯爵,胡氏長得容貌豔麗,舉世無雙。隻所以能夠進入帝國宮廷,她那個出家為尼的姑姑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姑姑深諳佛理,講道天花亂墜,曾入宮廷講解佛經數年,極力誇讚侄女國色天香、溫順賢慧,宣武帝元恪動了心,召入宮中,一見之下,果然豔如天仙,大為寵幸,封為承華世婦,後又進為充華嬪,那麽,以後我們可以叫這位馮氏為胡充華了。


    胡充華是個性格堅強的女人,北魏宮廷仍舊沿用拓跋圭定下的鐵一樣的律令,立子殺妻,子貴母死,拓跋圭的劉皇後、獻文帝的夫人李氏和孝文帝的皇後林氏都曾被這條殘酷的規矩奪去生命,所有的妃嬪常常向天祈禱,願生諸王、公主,不願生太子。偏偏胡充華不這麽想,倔強地表示:“天子豈可沒有兒子,怎麽能畏一身之死而令皇家沒有子嗣?”很快她懷上元恪的孩子,有姐妹勸他墮胎,胡充華誌氣確然,幽靜的夜色中向蒼天表白心跡說:“願所懷是男嬰,他就是長子,子生身死,在所不辭。”胡充華之所以敢於立下這樣的誓言,與元恪的態度有關係,她生性聰悟,通過對元恪的觀察,認為元恪不會對自己下手。


    上天不負人心,胡充華果然產下一男孩,男孩一出生就陷入宮廷陰謀中。元恪曾經有過兩個兒子,已故寬容大度的於皇後曾經給他生下皇子元昌,不料三歲夭折,其後不明不白的死去,據傳母子都被繼任皇後當時的高貴人害死,並沒有留下一絲蛛絲馬跡。高皇後也曾生下一個兒子,早夭。受過兩次精神打擊的元恪這一回學聰明了,為保護唯一的兒子,元恪親自為他選了乳娘、保姆,安排在別宮,派親信看守,皇後和胡充華都不能去探視。


    元昌順利長到三歲即被立為太子,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生性沉默不喜歡張揚、略顯柔弱的宣武帝元恪竟然一舉廢除道武帝拓跋珪一手製定,實行了104年的子貴母死的律令,胡充華逃過一劫。陰險的高皇後未能利用這條野蠻的製度除掉眼中釘,又打起別的算盤。拓跋家族除了拓跋燾,皇帝繼位時數歲都不大,元恪三十三歲去世了,高皇後為奪下大權,和執政的伯父高肇準備抓捕胡充華,然而機事不秘,曾經告發幽皇後隱私的太監劉騰聯絡於皇後的母家兄長領軍將軍於忠、太子太傅崔光先行下手,將胡充華轉移保護起來,連夜擁戴元昌稱帝,強迫高皇後搬到瑤光寺陪伴青燈古佛,誘騙西征的高肇的回京,埋伏武士將其殺死,隨後再將高皇後弄死。


    元昌隻有六歲,胡充華垂簾稱製,文武大臣上書一律稱陛下,自稱朕,北魏進入長達年的胡太後專政時期。胡太後任用他的父親胡國珍和於忠、崔光、侯剛、劉騰等為她掌權立下汗馬功勞的大臣執政,拉攏拓跋宗室的勢力,元雍、元懌、元懷皆掌大權。收買人心,昭雪積冤,北魏政局倒也平靜。


    青春寡居的生活充滿空虛與孤獨,胡太後愛上了自己的小叔,清河王元懌,元懌是孝文帝第四子,姿容俊美,敏惠過人,文才出眾,寬厚仁愛。胡太後傾心愛慕,經常以討論軍國大事為名召進後宮,女人追求男人的成功率高,何況胡太後傾城傾國,元懌在妖豔女人熾熱激情的魅力攻勢之下繳械投降,成為胡太後寢床上的情人。女人喜歡英俊才氣的男人,如同男人喜歡漂亮性感的女人一樣,無可厚非,偏偏胡充華是太後,愛上的是他的小叔子,難免少不了婬亂的指責,給圖謀不軌的野心家留下口實。元懌既是當朝皇叔,又做了太後的情夫,權傾內外,威震朝野,不免要得罪人。總管禁軍的中領軍元叉是胡太後的妹夫,憑借裙帶關係,驕橫不法,元懌整過他,升任衛將軍的宦官劉騰本是胡太後的人,因人事關係與元懌鬧得很僵,兩人勾結起來準備除掉元懌。劉騰不識字,不會寫字,卻很有奸計,善於揣摸別人的心意。


    元叉唆使人向皇上誣告元懌在禦食裏放毒藥,準備謀反,年僅十一歲的元詡懂什麽呀,信以為真。元叉侍奉元詡來到顯陽殿,召元懌入宮,劉騰關閉永巷門,把胡太後擋在嘉福殿。元懌入宮,被元叉擋在含章殿後,元懌喝道:“你要謀反嗎!”元叉陰陽怪氣地道:“元叉不謀反,正欲捉謀反之人!”喝令左右禁軍拿下元懌。元叉連夜殺掉元懌,詐作胡太後詔書,還政給小皇帝,把胡太後幽禁在北宮宣光殿。宮門晝夜長閉,內外斷絕,劉騰親自掌握鑰匙,誰都不誰入內。胡太後衣食無著,忍饑受寒,悔之不及,長歎道:“養虎卻被虎咬了,說的就是我呀。”


    社會財富與日俱增,貴族生活腐化墮落,催生官場隘敗,宣武帝元恪時的盛世已經萌發帝國衰落危兆。《洛陽伽藍記》不僅描繪出京都洛陽的繁華鼎盛,也是上流社會奢侈墮落的真實寫照:“於是帝族王侯外戚公主,擅山海之富,居川林之饒,爭修園宅,互相誇競。崇門豐室,洞戶連房,飛館生風,重樓起霧,高台芳樹,家家而築,花林曲池,園園而有。莫不桃李夏綠,竹柏冬青。”


    集權國家產生腐敗最大的問題就是教育和法製建設不力,孝文大帝忙於遷都和南征,忽視教育問題,享有世襲特權、位於上品、肯定要成為帝國頂梁柱的鮮卑貴族們缺乏文化素養,不知臉恥,無視道德。宣武帝元恪一度下令複興儒教,設立學校,振興教育,然而他執政十年過去了,鮮卑貴族與漢族豪強明爭暗鬥,國子學、太學、小學仍未建立,連元恪自己都深感慚愧。


    孝文大帝曾經下詔:貪汙贓物價值絹帛一匹即處死。宣武帝親政的第一個春天,生氣勃勃的元恪當著孝文大帝的陵寢發誓嚴肅政紀、整頓朝綱。可惜象許多繼任領袖一樣,雷聲大雨點小,皇叔鹹陽王元禧、北海王元詳,皇弟京兆王元愉、廣陽王元懷,競慕奢麗、收受賄賂、貪縱不法、營運販賣,無所不為。元恪以貪腐為名除掉意圖謀反的元禧,北魏上下震動一時,民間有歌謠感歎元禧積財不能保身:“可憐鹹陽王,奈何作事誤。金床玉幾不能眠,夜蹋霜與露。洛水湛湛彌岸長,行人那得渡?”歌謠流傳到江南,北人在南朝者,雖富貴逼人,弦管奏之,莫不流泣。


    可惜元恪沒能雷厲風行,嚴格肅貪,對於其它皇親未能一並嚴懲。當官僚們試探出新君魄力指數之後,貪汙腐敗越加惡化,鮮卑貴族與漢族豪強結合起來,貪婪地掠奪老百姓,以當政的吏部尚書、左衛將軍元暉和侍中盧昶為例,此二人,一個叫“餓虎將軍”,一個號“饑鷹侍中”。元暉賣官,明碼標價,大郡二千匹,次郡一千匹,下郡五百匹,其餘官職金錢不等,天下人把北魏朝廷稱為“市場衙門”。元暉曾任冀州刺史,去職後,連車載物,從信都到湯陰,首尾相繼,道路不斷。車上少隻角,就把路邊人家耕牛的角割下來,這位吏部尚書搜刮到生截牛角,可謂無微不至了。“餓虎將軍”如此,“饑鷹侍中”可想而知。宣武帝元恪的姑息放縱,導致上行下效,將軍、刺史竟相侵吞公財、搜刮百姓。


    元恪謗本駕馭不了帝國的大艦,隻能寄希望於佛教,大建寺廟,再修龍門石窟,“神騰九空、跡登十地”,整個帝國籠罩在一片香煙繚繞之中,災難痛苦、貧窮饑餓仿佛佛祖都能解答,禍福因緣、來世今生,一切虛誕的幻想緊束著人們的欲望,保佑著鮮卑帝國,宣武帝元恪沉浸在“當今如來”的迷夢之中不想自拔。


    胡太後執政,更將官場的腐化風氣發揮到極致。和元恪相比,夫妻倆一個德行,胡太後更加篤信佛教,皇宮之畔興建宏偉壯麗的永寧寺,極盡奢華,高一丈八尺的純金實心佛像一座,如同真人一般大小的實心金像十座,玉石巨佛兩座;又建九級浮屠,挖地築基,深及黃泉。浮圖高九十丈,上刹複高十丈。夜深人靜之時,塔上風鈴飄動,聲聞十裏。主佛殿如同皇宮太極殿一樣宏偉,南門如皇宮的端門一樣巨大,僧房千間,珠玉錦繡充斥其間,駭人心目。有人品評北魏帝國佛教的興旺:“自佛法入中國,塔廟之盛,未之有也。”為避兵役、勞役,平民入沙門為僧者越來越多,從事生產、軍旅的人越來越少。可惜的是,如此宏偉之塔寺,魏末戰亂中失火被毀,當時觀者皆哭,聲振城闕。


    北魏官員們貪婪腐化直超西晉王朝,鮮卑帝國雄霸北方多年,西域和東夷諸國進貢不絕,又和南朝往來貿易,府庫充盈。胡太後有一次去盛放絹布的倉庫巡查,一時高興,讓從行的王公嬪主一百多人依自己力氣隨意取絹。誰都想象不到,這幫王公貴族、嬪妃公主有多貪心,可著勁往家裏背,最少的也不下一百匹,尚書令李崇和章武王元融由於負絹過重,顛仆在地,一人扭了腰,一人崴了腳,胡太後又笑又怒,讓衛士把兩人趕出倉庫,一匹絹也不給他們,朝廷的笑話流傳到民間,“陳留章武,傷腰折股,貪人敗類,穢我明主。”


    又何止李崇和元融呢?北魏宗室權幸之臣,競為豪侈,高陽王元雍,富貴冠一國,宮室園圃,不亞於禁苑,僮仆六千,伎女五百,出則儀衛塞道路,歸則歌吹連日夜。李崇雖與元雍身價差不多,但生性吝嗇,常對人又酸又譏地說:“高陽一食,敵我千日。”(高陽王一頓飯,夠我吃一千天的。)他過過嘴癮,河間王元琛不藏富,明著與元雍鬥富。他家駿馬的馬槽都以純銀打製,窗戶之上,王鳳銜鈴,金龍吐旆。和諸王宴飲時,元琛家的水精盅、瑪瑙碗、赤玉杯,製作精巧,中國所無。有一次,元琛大陳女樂、名馬以及各種奇珍異寶,帶著諸王遍觀自己的府庫,金錢、綾羅綢緞,不可勝計,燦爛輝煌,耀人眼目。元琛洋洋得意地對身旁那位背絹布崴了腳的章武王元融說:“不恨我不見石崇,恨石崇不見我。”元融一向以財富自負,看看人家,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回府後整整傷心歎息了三天。京兆王元繼勸解他:“你的財物不比他少多少,為何羞愧嫉妒如此呢?”元融大歎一口氣:“開始我認為比我富的人隻有高陽王,不想還有河間王!”元繼樂了:“你就象淮南的袁術,不知世間尚有劉玄德呀。”


    公元519年(北魏孝明帝神龜二年)二月二十日,北魏朝廷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雖然它不象各地不斷點燃的農民起義烽火那樣令人心驚肉跳,但事件背後隱藏的意義深遠,北魏帝國的長堤出現一道致命的裂痕。孝文大帝重建門閥製度的政策結出惡果,帝國軍隊的核心力量,原拓跋鮮卑部落聯盟中隨孝文帝南遷的羽林、虎賁等禁軍軍官未列入高門士族,受鮮卑貴族和漢族大地主排抑,認為他們是武人,屬於“代來寒人”,失去了升官晉級的機會,從過去“進仕路泰”到而今“進仕路難”,這些父祖追隨拓跋珪、拓跋燾、拓跋弘南下中原、北擊柔然,平定北方、拚死奮戰、流血流汗的軍官子孫們強烈不滿情緒集體爆發。


    事件的起因緣自給事中張仲瑀向朝廷上書,請求修訂選辟規定,排抑武人,不讓他們列入清品,即九品中的上品。此書一上,京都嘩然,鮮卑帝國以武功起家,孝文帝重訂門閥製度的時候,尚且不敢排抑武人,張仲瑀何人?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張仲瑀征西將軍張彝之子,張彝,冀州大中正,年已六十,三朝元老,清河士族,為人耿直、傲慢,少年時代出入朝堂,昂首闊步,無所顧忌,連文明太後也拿他沒辦法。即使張彝再有資格、再狂傲,他也不敢唆使兒子上表排抑武人,那麽在他父子背後是誰指使的呢?


    自孝文帝漢化改革以來,鮮卑人就發生了分裂,形成了兩大利益集團,隨孝文帝南遷洛陽的大鮮卑貴族和留在平城一帶的鮮卑人,說到底,仍然是兩大文明之間的衝突,洛陽的大鮮卑貴族已經成為封建大地主了,而代北的鮮卑貴族仍然是遊牧部落首領,洛陽的鮮卑人說漢話,漠南的鮮卑人照舊說鮮卑話,北地鮮卑人發動過幾次武裝叛亂,都被孝文帝鎮壓下去,勢力慢慢衰落。而今,洛陽的大鮮卑貴族認為到了把代北鮮卑人徹底排擠出朝廷的時候了。他們和漢族豪門連起手來,選中性格狂傲的張彝父子做馬前卒,以排抑武人為借口向代北鮮卑貴族和漢人豪門發難。


    不僅代北的鮮卑人,包括洛陽的鮮卑軍人仍舊保持著遊牧民族嗜血粗獷的性格,當他們得知清河王元懌被元叉殺害之後,臨喪之時,按照遊牧民族習俗,好幾百人用刀劃破臉流著鮮血和著淚水哭泣。勇武的鮮卑軍人怎麽可能忍受漢人帶給他們不公平的屈辱呢?更何況他們身後有漠南部落首領和貴族的支持。


    鮮卑軍人揚言屠滅張家,在大街之上張榜約定出發時間,而此時的張彝父子卻平靜晏然,不以為意,為什麽呢?因為這件事是胡太後和朝廷決定的,一幫子軍官丘八爺能有什麽作為?這一天,羽林、虎賁將士一千餘人,聚集到尚書省(相當於現在的國務院)叫罵示威,沒找到張仲瑀的哥哥左民郎中張始均,就用瓦片、石塊砸尚書省的大門,官員們沒一個敢出來製止。憤怒的人群手執火把引燃了路上的蒿草,用石頭、木棍作為兵器,一直攻入張家住宅,將朝廷二品大員、年邁的張彝拖到堂下,盡情地捶打汙辱,放火焚燒張宅。張始均苦苦哀告他們放過父親,軍將們一邊毆打,一邊把他投入火裏活活燒死。張仲瑀重傷逃跑,弟弟張彝被打得氣息奄奄,過了兩晚就死掉了。朝野上下一片震驚,胡太後下令抓捕鬧事者,僅僅將首惡八人斬首,餘者不究,然後頒布大赦令安撫,規定武官可以按資格入選。


    胡太後沒有勇氣進行變革,更沒有勇氣麵對戰爭,朝令夕改,草草了事,敷衍收場。自始至終有一名來自塞上的年青人靜靜地觀看著這一場鬧劇,他是懷朔鎮的一名小小函使,名字叫做賀六渾,然而正是這位地位低下的年青人開創了一個新的鮮卑帝國。請看下章《高歡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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