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權收回了手,沒有再多問話,突起一腳將阿寶蹬翻在地,轉手奪過了身旁內侍手中提著的馬鞭,兜頭便向阿寶狠狠擊落。


    他近年來連騎馬的時候都是少的,一條鞭子拿在手中,自然不善掌控,有不少都落了空,擊打在了周遭的青石地上,但是鞭鞭著力,擊在阿寶身上,便登時衣裂血出。阿寶蜷縮著身子,既不呼喊求恕,也不稍作閃避。旁人皆看呆了,太子雖亦有暴戾的時候,但如今日這般失態卻是平素未見。周循等人回過神來,慌忙上前奪取定權手中的鞭子,勸解道:“教訓奴子的雜役,臣效力即可,殿下休要勞累到玉體。”定權似充耳不聞,提著鞭子,再度狠狠擊落,或者心中焦躁,又偏了準頭,便打在了身旁一株梨樹的樹幹上。那株梨樹新植,今春頭遭開花,已叫日前風雨打落了大半,此刻幹搖枝動,所剩無幾的殘花也翩翩墜落,便如一場好雪一般,駕著穆穆春風,翻飛而下,落得滿地皆是。


    阿寶伸出手,輕輕摸了摸落在自己眼前的花瓣,低聲歎道:“天地不仁,東風助惡。”定權似乎並沒有聽清她的話,卻住了手,問道:“她死了,你知道嗎?”阿寶無力抬首,在青石地麵上微微搖了搖頭,隻覺得胸中煩惡,一口又酸又鹹的清水忍不住便湧上了喉頭。她伏地嘔逆不止,定權看著她,嫌惡地扔開了手中的馬鞭,掉頭便朝外走。周循忙跟隨上前問道:“殿下,這個奴子要如何處置?”定權語氣已趨平淡,道:“先尋個醫官給她瞧瞧,再說吧。”周循作難道:“殿下,這奴子家世不明,更兼欺蒙殿下,斷不可輕易放過。”定權輕輕一笑,道:“騙我?你們誰又沒有騙過我呢?”


    阿寶側臥在床上,雖然隔了一道院牆,仍舊聽得到捶楚敲撲之聲和眾人的喊冤呼痛之聲,嗡嗡嚶嚶,不絕於耳。剛剛敷過藥,隻覺得渾身上下都疼痛如撕裂。手臂上的一道笞痕,拖出長長一條傷口,赤練蛇一般蜿蜒虯結。皮膚的灰白,鮮血的殷紅,傷口的青紫,還有草藥的赤褐,交織在一處,仿似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就如同前度一樣,再次重演。夢中如雪的梨花飄零,可是落到身上,痛徹骨髓。


    嚶嚶哭聲,到了夜裏終於止息。有侍婢送飯進來,都是從前未曾見過的生疏麵孔。屋內的燭火愈來愈暗,她躺在榻上,眼睜睜地瞧著桌上蠟炬終於燃到盡頭,熄滅了。起初是一片灰暗,可是月光投了進來,清清淡淡,就像水一樣淌了半屋。幾日雨後,今晚終於又出了月亮。可是有人已經再也瞧不見這梁上落月的景色了,隻剩下她一人還在這裏,帶著一身的傷痕,活著,看著,思念著。


    太子再次有旨傳喚她,已是五六日之後的夜晚。阿寶自然以為還要接著訊問,來人卻將她徑直引領至太子寢宮的暖閣中。她入室後才發現,室內亦隻有太子一人。


    他此刻衣冠不整,隻穿著一襲白色中單,背對著她坐在銅鏡前,蹙眉道:“罷了。”阿寶略一吃驚,才發現自己的身影完整倒映於鏡麵之中,便依言不再下拜,於他身後垂首站立。他看了半晌關於她的鏡花水月,才以右手的指節輕輕叩了叩置於妝台一側的梳子。鏡中人和身後人一道,一前一後,順從地越走越近,直至他感覺到自己的發簪被取下。這是她第一次觸摸他的頭發,映在燈光下,黑得泛出熒熒綠光,似乎是剛剛洗過,攏在手指間,有著清涼而絲絲分明的潔淨觸感。犀角鑲金的梳子滑過萬縷青絲,她竭力不使自己多做無益之想,這柄梳子仍是從前的梳子,可是握住梳子的那隻手卻變了無知之物總是比有知之人長久,這顛撲不破的真理。


    定權終於開口,問道:“你知道那天我為何要生氣?”阿寶點點頭,道:“因為我欺騙了殿下。”定權微翹的嘴角上有絲讚許的意味,道:“你這人其實很聰明,平日裝出那副木訥樣子,倒是不很瞧得出來。”頓了頓,又道,“不錯,我恨的不是你們暗通款曲,也不是你身攜刑痕,我恨的就是你們一個個,口中所出,盡是誑言!”他手中拈著把玩的那隻剛剛拔下的玉簪,此時啪的一聲清響,已經自簪首脆弱處折作了兩截。他將斷簪拋回案上,柔聲道:“現在你向我說實話吧,究竟是怎麽回事?”阿寶低聲道:“是我的嫡母,她說我抵盜了她的東西。”定權笑道:“你就是要騙我,也該尋個像樣由頭。”阿寶道:“殿下信也罷,不信也罷。妾螻蟻般人,不過於貴人足下苟且偷生,貴人不相信的時候,不願相信的時候,殺了妾或是遣了妾,也不過是多費一句話的辛苦。”定權冷笑道:“你這是在跟我頂嘴?”阿寶歎氣道:“妾不敢。”


    定權笑道:“你已經敢過多少次了?書沒念過兩本,倒是慣出了一身讀書人的骨亢毛病。東風助惡,說的便是本宮吧?”阿寶不料他連這話也聽到了,跪地謝罪道:“妾不敢。”定權道:“你起來。說了便說了,敢說還不敢認嗎?”見她麵色煞白,又笑道:“本宮果真有那麽嚇人?”阿寶勉強一笑,道:“沒有的。”定權仔細看了看鏡中容顏,笑道:“看來是真的了。”


    阿寶暗暗抽了口氣,他如此言笑晏晏,安靜坐在這裏,整個人真如玉山一般溫潤秀美,即使不動也流光溢彩。這情境,她從來都沒有見過。她隻是聽說過,人生得太美,便易遭物忌,不知是否真實。思想間,又聞定權開口道:“你的家鄉是清河郡?”阿寶答道:“是。”定權又問道:“你的父親名叫顧眉山,長兄名叫顧琮?”阿寶白了麵孔,問道:“殿下?”見定權不再言語,終於忍不住道:“妾不明白。”定權點頭道:“你說。”阿寶道:“殿下隻需驅逐了妾便可,為何還要耗費如此周章?”定權沉下了臉,道:“你的膽子大過頭了罷?”


    他又變回了尋常的那副神情,阿寶便不再說話,接著默默給他櫛發。忽見他鬢角似有幾莖白發,初疑是燈下自己眼花,定睛一看,果然確實。他正值青春,本不該早生華發,阿寶拔亦不是,留著又覺得甚是紮眼。定權察覺她手上猶疑,平淡道:“既然看見了,就拔掉吧。”阿寶低聲應道:“是。”這才拈著那白發,輕輕拔了下來,交到定權手中。定權隨手扔掉,問道:“你今年有多大年紀了?”阿寶答道:“妾十六歲。”定權微微一笑道:“小小年紀,能夠如此,也算不容易了。”阿寶奇怪道:“殿下?”定權沒有說話,想了片刻,忽然伸手去扯她衣襟。


    他如此舉動,阿寶閃身躲避,一手急忙護住了襟口。定權好笑道:“說你年紀小,又整天在胡亂想些什麽?過來,到這裏來。”阿寶臉上一紅,依言屈膝半跪在他麵前。定權不耐煩道:“叫你轉過身去。”一邊打開妝奩,取出一隻小小影青瓷盒,揭開蓋子,卻是他前次剩下的半盒金創藥膏。他伸手去扯阿寶的外衫,阿寶略一猶豫,也便任他拉了下來。定權用手指蘸著藥膏,向她背上一道極深的鞭傷上塗去。不知是他手涼還是藥涼,阿寶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冷戰。他定然是感覺到了,卻並沒有停手,隻是笑問:“疼不疼?”見她輕輕搖了搖頭,又笑道,“你必定在想,我又何必多此一問。”阿寶道:“妾不敢。”定權沒有理會她,自顧說了下去:“怎麽會不疼?我又不是不知道。隻是我總想著,終須得有人來問一聲才好。譬如前次,雖有良醫珍藥,可就是沒有人問我一句,你疼不疼。”


    阿寶背對著他,瞧不見他臉上神色,隻覺這幾句話的語氣頗為平淡,心中卻突然惶然,不知應當如何應對。又聞他道:“那人去了,這西府上下都忙不迭地同她撇清,隻有你還能說出心中有情這幾個字來。我這幾日總在想,你這人若非真有兩分癡氣,便是城府太深了到底是哪一樣呢?”阿寶回首欲語,定權執著她的肩膀將她扳了回去,阻止道:“你不必多說。能從嘴裏說出來的,不是人心,也不是實情,我從來不會相信。有些事情,是要日子久了才知道的。你究竟是什麽人,我到時自然認得出來。”低頭看看她的脊背,新傷疊著舊傷,她人又瘦得可憐,一道細細的脊骨,如孩童般突起也是一株新梨易折的花枝。他的手指有了淡淡的嫌惡和淡淡的憐憫。隨手在她衣領上拭盡了指上殘餘藥膏,他吩咐道:“把衣服穿好吧。”又將幾上的瓷盒一並遞到她手中。阿寶低聲答謝道:“謝殿下。”


    定權嘲諷般譏笑一聲,道:“阿寶阿寶,你便是這名字起壞了。在這世上,誰人會當你如珍似寶?”阿寶低聲道:“我娘便是。”定權冷笑道:“你娘不是早已經死了嗎?”見她的嘴角不住發抖,滿麵皆是遮掩不住的痛楚與忿恨,又笑道:“我知道你心中恨我,可恨我的人太多了,憑你又能夠如何?”他瞬間已變了幾回臉,阿寶隻覺得泄氣,垂頭答道:“不是。”定權擺手道:“你回去吧,再給你幾日假,等好了依舊到報本宮來服侍。”阿寶答應了一聲,手撐著地麵咬牙站起身來,終究是忍不住道:“妾還是不明白。”定權已經轉過了臉去,手中拈著那柄梳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妝台,冷冷問道:“你想明白什麽?”


    沿著遊廊走,到轉角處,抬頭便可以看到雲在遮月,花枝沙沙亂搖,簷角上的風鈴也叮咚作響。晚風和暖,靖寧二年的春天已經到了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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