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有一道渾濁的蒼白光帶,那是晦暗的天河。


    夜風寒涼,如同從那條河裏流淌出的秋水,轉瞬間就濕透了她身上的單薄衣衫。衰草上覆蓋著白露,繞著紙燈籠撲打翅膀的飛蛾,在她眼中化作一個個巨大的黑色魅影。她驚恐地發覺自己深陷入了一個全然寂靜的噩夢中,無論如何掙紮都無法蘇醒。夢中也有阿晉,他的年紀還小,被魑魅魍魎拽扯得撲倒到了地上,張開了口,大約是哭叫起來。驅逐他們的鬼魅,橫眉立目,對著他揚起了手中的馬鞭。她不知道從哪裏生出的氣力,奮力撲上前去,將那個魁梧如鐵塔的凶神惡煞直撞出兩三步,然後將阿晉緊緊護在了自己懷中。


    肩頭傳來了陣陣劇痛,原本應當落在幼弟身上的鞭笞,由她孱弱的雙肩一一承擔。在那一瞬間,她突然聽見了鞭聲呼嘯,聽見了施暴者的怒喝,聽見了草叢中蟋蟀的哀鳴,淒厲而駭人。噩夢被衝破,餘下的是比噩夢還要不堪的今生。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嚐試那樣的痛楚,就如同她完整的身體要被撕裂成碎片一樣。那種錐心刺骨的疼痛,她永生無法遺忘,因為相伴而行的還有驚怖、恥辱,以及清白身世的終結。


    一模一樣的疼痛,換作他來滿含惡意地施與,讓她在今夜裏再度領受。她閉上雙目,刻意避開這施暴者的模樣,然後竭盡全身的力氣,也帶著惡意的回報,讓十指的指甲在他裸露的雙肩上越刺越深。


    長長的指甲就如同bi shou,剜進定權的血肉中,使他疼痛得略覺暈眩。他聽到了自己粗重的喘息,也聽見了她壓抑的shēn yin,他知道此刻自己有多麽痛,她就有多麽痛。然而他究竟不肯因此而稍稍放鬆對她的逼迫。他恍惚地想起,這樣的疼痛自己既然能夠忍受,她為什麽便不能夠忍受?他們的仇怨旗鼓相當,苦痛旗鼓相當,那麽他們的歡愛為什麽便不能旗鼓相當?


    這個念頭使他突然萌生出難以抑製的興奮,他低下頭,沿著她緊抿的唇角、白皙的頸項和精美的鎖骨一路狠狠吻過。一朵朵胭脂色的合歡花,在珍珠色的肌膚上不厭其煩地凋謝,複又不厭其煩地盛開。


    花事重疊,花事蔓延,豔麗無匹。他感到背上的痛楚陡然間又加劇了幾分。


    窗外的衰草覆滿白露,促織在其間鳴叫,飛蛾奮力地撲打著窗欞,發出了義無反顧的聲音。


    阿寶是聽見定權著履聲才睜開眼睛的,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右手的幾枚指甲早已齊根斷裂,那斷麵尖銳得便與刀刃無異。一道殷紅的血跡被定權肩胛上的汗水化開,在他肩頭的縱橫血路下,溶成一片淡淡的粉紅色,分別不清楚究竟是他的血,還是她自己的。她稍帶一絲快意,倚枕仰觀這自己所能給予他的力所能及的創傷。


    他並沒有呼喚宮人入內,隻是背對著她,試圖自己穿上中衣,但也許是因為肩上的傷痛,動作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有暇注意到,他所遭受的傷害,並非僅僅來自自己。在並不明亮的燈燭光線下,可以看出有一道淡淡的褐色傷痕,橫亙過他右側的肩胛。她認得那種傷痕,也知道終其一生再不會消退。


    那是一道舊日的笞痕。她心中的那點小小快意在頃刻間煙散。她慢慢地轉過頭去,望著眼前空無一物的素白枕屏,狠狠地掩住了嘴唇。她對他的憐憫,就像憐憫自己的經曆而對他的厭恨,亦如同厭恨自己的今生。


    她嘔唾有聲,定權愕然轉身,卻並沒有開口詢問,隻是坐在榻邊,拉過被子遮掩住了她**的雙肩,靜靜等待她回複無力的安靜。然後,他微笑著開口:“這張床太窄了,又硬得很,明日我會叫人替你換一張。”她麵色就像死灰一樣,卻在短暫沉默後順從地頷首,微笑道:“謝殿下。”


    他伸手溫存地撫摸著她散亂的鬢發,舉動間似有無限愛憐,“病既好了,總是好事情。以後我會常常來,陪陪你。”


    阿寶仍然是順從地頷首,柔聲應答道:“好。”


    與他相識已經六年,六年來,她對他的情愫,他對她的情愫,那些糾纏過久的舊日緣分,原來可以如此伶俐地一刀兩斷。


    定權看她片刻,也滿意地點了點頭,拉起她染滿血漬的手指在唇邊碰了碰,低聲笑道:“我去了,你不必起來,好好睡一覺罷。”她果然依言便不再動作,隻是將被子又向上扯了扯,有意無意蓋住了榻上的幾點新紅。他看在眼裏,又是微微一笑,臉上分明是讚許的神情。


    阿寶翻身向內睡去,聽見他轉身出閣的聲音,又聽見他低聲下令:“將庭院中那幾叢胡枝子刨掉,剛才本宮走過的時候,袖口竟教它扯壞了。”


    秋夜深沉,如同定權此夜的睡眠。多少年來,他破天荒安然地睡去,直到天明,無夢亦無痛。


    隔日果有內侍前來,將阿寶閣中諸般器物更換一新,又破土動工,不到半日便將院內的閑花雜草一一鏟除。阿寶於諸事皆不置可否,隨著他們自行安排,唯獨在對方請求將閣外寶相另奉別處時,方麵露遲疑,半日才回答道:“此物便不勞費心了。”


    定權並不食言,在此後的夜裏頻頻駕臨,阿寶也很快習慣了他這與記憶中判若兩人的溫存。畢竟年深日久,而人情又是世上最易變的東西。或時辰過晚,她已經睡下,仍會聽到宮人入內報道:“顧娘子,殿下來了。”她未及迎候,他便已經走到了榻邊,探出雙手,既是阻止她起身,順勢便要不懷好意地往她衣領內伸,他涎著麵孔向她求告道:“外麵實在太冷了。”她將他兩手憤憤向外一扔,嗔道:“我便不怕冷嗎?早提防著殿下有這麽一手,看這不是預備著袖爐嗎?”他伸出一根手指,敷衍地碰了碰案上的銅手爐,旋即縮回,蹙眉道:“燒得這麽燙,叫人怎麽用?”隨後推推她的肩膀:“噯,你幫我把帶子解開了。”


    阿寶扭過頭去,拒絕道:“放著這麽多人還服侍不了殿下一個,我不耐煩起來。殿下既不肯用她們,就煩請自己動手罷。”話音未落,身上的被子已被揭開,定權整個人哧溜一下和衣鑽了進來,他腰上的玉帶冷得便像一掛冰,激得她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她奮力地想推開他,怒道:“殿下這樣子,成什麽體統?”她縮著身子往枕屏深處退避,他不依不饒地迫近,伸出手臂勾住她的頸項,又索性把一條腿盤在了她的身上,他的衣袖攜帶的殘餘的秋氣和淡淡的溫香裹挾住了她,使她逃無可逃。他把頭埋在她的頸窩裏,理直氣壯道:“枕席間還談什麽體統?是你自己定要吃這個虧,可怪不著我。要麽煩你此刻幫我更衣,要麽我就這麽躺一夜。”阿寶任他將下頜在自己的頸窩裏蹭來蹭去,不肯理會他。他卻果然就漸漸這麽睡著了,鼻音有些粗重,是受了涼的樣子。阿寶疑心是詐,輕輕抽身出來,在他身畔坐了半晌也不見異狀,這才遲疑地伸出手去,幫他解脫了腰間玉帶。他突然便翻身將她壓倒,得意地笑道:“我就知道娘子一定舍不得我。”阿寶已有三分預感,要上他這當,此刻啐他道:“又不是三歲的孩子了,好玩得很嗎?”又好笑道,“這樣硬邦邦的東西,虧你也忍了這麽久,不嫌硌得慌嗎?”他撲哧一聲便笑了出來,銜住了她的耳垂,輕輕問道:“我正要請問你呢,你倒先說起來了。”她從他身體上的變化領悟出這話語裏的曖昧含義,臉上倏然紅透。


    暖閣內旖旎如春,侍立閣外的宮人們麵紅耳赤。


    春潮湧過,漣漪蕩漾。合歡帳內鴛鴦交頸而眠,喁喁地說些情話:“一定很寂寞罷,這麽久都沒有來看你?”她在枕上緩緩搖頭,“妾有惡疾,多唇舌,無所出,七去之罪已近其半,蒙殿下不棄,已是萬幸,又安敢心存怨懟?”他用親吻阻止她,“你不是個俗人,不要做這花間喝道的事情,說這話豈不煞風景?”阿寶一麵躲避著他的糾纏,一麵笑道:“我跟殿下不一樣,原本就不曉得這時候什麽當講,什麽不當講,倒還要請你指教。”作為對這促狹的懲罰,他再一次用雙手緊緊地桎梏了她,恨道:“我這就指教你。”


    魚在砧上,水在釜中,歡情如火,水已經鼎沸,隻待烹魚了。


    定權喑啞了嗓音,低歎道:“我今夜不回去了,就在這裏陪你。”她雙頰是醉酒一樣的酡紅和燒痛,點了點頭,將頭埋進了他的懷中。


    羅帳停止了搖動,朱燈也燃到了盡頭。因為無夢,黑暗便變成了無上慈悲。這樣的長夜,他們都希望永遠也不要拂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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