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匆忙奔走,將昏厥的許昌平架了下去。


    地麵的冰水與血水也旋即被清理幹淨,一室之內,沒有遺留任何苛政的痕跡。皇帝招手,看著定權前行,道:“你覺得是無稽之談,可是用來解釋贈帶一事,倒是入情入理,況且他有則言之,無則不言,何必演這一場苦肉戲?所以你也休怪朕多心。今夜看來他是開不了口了,那不如你來回答朕,你們究竟要成什麽事?”


    定權撩袍跪倒在皇帝足邊,道:“陛下,事已至此,臣不敢辯解,不可辯解。臣請陛下準許三司介入此案,待他清醒,臣願當世rén miàn與此人對質。”他仰起頭來,認真地建議:“對了,還有趙王。唯此,臣或尚有一線生機。”


    皇帝冷哼一聲道:“你若五年前就愚昧如此,今日在窮山惡水間的便不是你哥哥,該當是你。如你所言,國家多事,朕不想過分動搖國本,不如你私下裏告訴朕,是哪幾個衛,朕或可給你一線生機,朕說過,還是可以中旨處決了他結案。”


    定權厭煩地回應道:“臣愚昧?陛下果然不及等他醒來,趁此地什麽都是現成的。臣斷無他這般意誌,臣也說過,臣畏痛。”


    皇帝道:“你不用過於著急,你堅持這副無賴嘴臉,不愁沒有用到它們的日子。隻是今晚,朕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他轉過頭去吩咐:“拿上來。”


    一路侍奉輿車的內臣之首聞言捧上一隻漆匣,當著皇帝的麵揭開,皇帝問道:“認得這是什麽東西嗎?”


    定權隻看了一眼,回答道:“這是皇太子的金寶,還有臣的私印。”


    皇帝道:“朕估計,上十二衛你大概還沒有本事染指,那麽有件事要勞煩你,可否用你的那筆獨技給二十四京衛的指揮各寫一封私信,朕這就遣人給他們送去。”


    定權冷笑道:“陛下何必舍近謀遠,將二十四衛指揮盡數換新,豈不穩妥至極?”


    皇帝道:“你又何必明知故問?你心裏清楚,於今這是代價最小的辦法。”


    定權頷首,道:“陛下聖明。於今情勢果然有些為難,外患尚未平,朝中又多風波,陛下此前雖有疑惑,而真正認定我有逆行,就是在今日抄到玉帶之後。若於一二日內將京軍二十四衛的將軍盡數更換,這場風波大概不亞於天家弟訐兄、子逆父、臣欺君的齷齪官司。然而不及早鏟除隱患,又要慮日久生變,畢竟臣現在已成困獸。不若如此,盡管丟些顏麵,卻可保大局安穩無虞,然後尚可徐徐圖之。而且今夜必行,是因為明朝過後,或許走失了風聲,再作為亦無用矣。”


    他恭謹的語氣因對天心洞若觀火的剖析而顯得不乏譏諷,皇帝卻不以為忤,看著他,緩緩點頭道:“你知道便好,果然無事,自然皆大歡喜。”


    定權歎氣道:“陛下,事雖未果,早是幾敗俱傷,還談什麽皆大歡喜,還有什麽皆大歡喜?臣固然自明清白,然而臣不願寫,臣也不會寫。臣再愚昧,也不是親手在給自己預備的甕下點火之人。或者臣寫了,結果不如陛下所願,嫌疑不還是落在臣的身上?此舉等於無益。”


    皇帝道:“你果然不肯?”


    定權道:“陛下若與臣商議,臣自然可以拒絕。陛下如下嚴旨,那麽說明臣早已失信於君父,失愛於君父,有罪無罪,臣隻有一死。不過臣臨死前倒可為陛下再劃一策所謂金錯刀,絕不是臣的獨技,譬如說,臣的五弟也會書寫,並且與臣手書別無二致。此事他既算始作俑者,似乎也該出些力氣,陛下何不召他過來,左右臣的印綬皆在此處,今晚盡著他動用就是了。”


    皇帝忽覺麵前鬥室窄小,胸膺鬱積,無言半晌,重重歎道:“朕怎麽就會養出你們一班孽畜?!”


    定權無動於衷,叩首道:“臣罪丘山。”


    皇帝狐疑地看了看他,略一沉吟,下命道:“那就依太子的話,召趙王即刻前來。”


    趙王定楷踏著初更的報時鼓點進入金吾衛,發覺一室軍士皆披甲帶刀,而太子正如一座石像一般端正跪於皇帝足下,甚至沒有抬頭看自己一眼。


    掌心的冷汗即刻再度冒出,以往或暗或明的是非爭鬥都已不再要緊,一步步鋪陳,一步步設計,計算得再精準,也無法預料,真正撕破麵孔正麵交鋒,是大悲大喜大怨大惡都經曆後的,一個如此平常的時刻,彼此擁有如此平常的表情。


    不是沒有懷疑,也不是沒有恐懼,但是他無法拒絕君父的要求,一如他無法拒絕自己。這或許是他最大的機會,如同一盤博弈,他必須權衡利弊,維護他之前辛苦經營的大局。這博弈讓他不安的同時,也讓他興奮到了極點,和他的嫡親哥哥不同,他隻要安分守己,其實是可以一個富貴親王的身份安度一生的。


    二十四封語義曖昧的秘箋完成,筆跡與皇太子手書無二,再一一加蓋了皇太子的金寶和私印,和月前給付顧逢恩的書信同式同樣,再一一經由皇帝過目,由皇帝親信的內臣一一攜入夜色。


    普天之下,皇土之上,就是有人臣偏偏不肯安分守己,而他偏偏就是這種人臣,他不知這是幸抑或不幸。或徹底成就或徹底毀滅,或直上天宮或直墮泥犁,這種人就是不願意走第三條哪怕平坦大道。何況他父親成功的先例此刻就在這堂上昭彰,何況聽說曾經就是這堂上,是他的父親擊潰自己手足和最大敵人的戰場。這即便不能成為對他的勉勵,亦至少不會成為對他的警示。


    由二更到三更,再到四更天際蒙蒙發灰,二十四京衛內無一衛指揮在接書後稍有片刻的遲疑、猶豫或曾經與儲君暗通款曲的痕跡,其人或驚愕或憤怒或如大禍臨頭,有十衛指揮甚至扣留了皇帝的使者,親自將手書夤夜投回了宮門,再由宮中的使者一一送交金吾衛堂上的皇帝手中。


    沒有經由皇帝的許可,整夜保持著正直跪姿的皇太子扶著幾案踉蹌起身,帶著一臉的無奈和譏誚,從毫無血色的嘴唇中輕蔑地咬出兩個字來:“兒戲。”


    他探手取過皇帝麵前的幾封書信,蹙著眉隨意翻看,隨後當著君父的麵,走到看來已露敗象的亂臣麵前抖了抖,問道:“明明什麽都不缺,可是他們為什麽都不認?你知道這是差在何處了嗎?”


    年少親王緊抿雙唇,沒有答複。


    他得意地笑笑,長眉揚起,如同他書法中出鋒的一勒,不吝指點道:“你的字,少力道,少風度,少修養,既缺天分,亦缺身份,所謂拾人牙慧,所謂婢學夫人!”


    麵對這囂張的羞辱,年少的親王依舊隱忍無語,今夜表麵或是他占據了上風,其實言塵埃落定為時尚早。


    皇帝怒至極處,反而稍生興趣,無言注視著二子的對峙。然而太子沒有繼續不自重的忘形,他微微歎了口氣,端正了臉色,“不過你知道自己最大的敗筆是在何處?畫道也好,書道也好,一切文藝皆不當為陰謀所用,一旦沾染,精神全無,骨氣全無。你和我都做不到這一點,所以你我都隻是匠人,以致貽笑大方,而終難成大家,難成正果。”


    不理會趙王神色,他轉向座上天子,平靜請求道:“陛下恕罪,臣實在累了,臣告退。”


    皇帝揮了揮手道:“朕叫人送你回宮。”


    他扶了扶依舊僵硬的膝頭,轉身欲行,身後的皇帝忽然遲疑道:“朕已經叫典藥局的人過去了,不過你也最好去看看。朕知道你不喜歡他,可是他出什麽事,畢竟於你亦無好處。”


    定權無所謂地一笑道:“此事真的就會終結於這樣一個兒戲嗎?臣若得罪,那他的身份便是罪臣孽子了。罪臣孽子的下場,臣是真不願意去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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