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軟禁中的趙王定楷問及其王府總管長和關於今日流言天子是否知情時,以長和的想法,往正大處說,聖天子光明燭照,明察秋毫之末,當然不可能不知道這樣要緊的事往細小處說,這麽要緊的事,康寧殿的主管黃門陳謹也不會隱瞞不報,是以很篤定地言道“自然”。


    皇帝確實已經聽聞了此事,隻是時間並沒有長和想象的久,就是在頭日的深夜,且並非陳謹上報,而是由金吾衛的正指揮備文書夤夜投遞入宮門。


    皇帝的反應亦並非外人可知,他接書讀過先是呆坐了半晌,突然咳出一口血,陳謹連忙催湯催藥上前扶持,皇帝一把推開他,紅著眼睛問道:“這事你聽說了?!”


    陳謹怔住,猶豫半晌,方搖頭答道:“臣沒有。”


    皇帝向他砸出剛剛接過的藥盞,暴怒道:“說實話!”


    陳謹不敢回避,被褐色的湯藥潑了一身,不顧滿地碎瓷跪地泣道:“臣不敢聽說,臣等皆不敢聽說。”


    皇帝環顧身邊已經少了一大半的內臣,最終依舊對陳謹冷笑道:“偌大天下,隻剩下這康寧殿是朕自己的地方,朕把它交給你,你就是這麽給朕看的家?”


    陳謹伏地不敢抬首,低聲道:“臣知罪,臣也沒有想到,太……王常侍在此間安放耳目已非一日二日事。臣失察失職,臣死罪。”


    皇帝微微合上了眼,點頭道:“王慎這兩日在做什麽?傳他來,朕有話要問他。”


    一小內侍在陳謹的示意下連滾帶爬出殿攜旨去傳喚王慎,二三刻時辰方連滾帶爬隻身回來,未待皇帝或陳謹發作,已經麵色慘白語不成音地回報道:“陛下,陛下,王常侍在處所內自縊了。”


    皇帝驀然站起身,眼前一黑,踉蹌兩步上前,喝問道:“什麽?!”


    小內侍哭訴道:“王總管自縊了,還是臣去宣旨,頭一個發覺的。找人放下來的時候,已經涼了,已經直了……”


    皇帝愣了片刻,額上青筋暴疊,雙頰騰蛇紋升,雷霆震怒道:“亂臣!賊子!”


    眾人不知他所指為誰,滿殿驚怖,伏地謝罪,他卻又突然平靜了下來,下令道:“立即開宮門,命人傳旨李指揮,言朕要私訪金吾衛。”


    陳謹連忙起身張羅,皇帝看了他一眼,道:“你不必跟著,派人去東宮,看看太子。”


    輕乘簡行的禦駕大約在二更天抵達金吾衛,迎鑾的隻有正指揮等數人,皇帝屏退宮內從人,由正指揮服侍隨從,徑直親抵犯官許昌平所處的囚室。


    夜已深沉,許昌平卻也並未入睡,見天子駕臨似有些不知所措,尚未及行禮,皇帝已不耐煩地製止道:“叫他算了,把燈挑明。”


    幾名隨行衛士旋即在囚室內燃起數十支蠟燭,驅散一室黑暗,灼灼光明如晝,數日前和太子同審時便令皇帝刻意留意過的麵孔,毫無掩飾地暴露在聖天子敕令炮製出的朗朗乾坤之中。


    如此雷同的境遇,如此雷同的容顏。他可曾想過掩飾?他可有辦法掩飾?


    時間或許是可以倒流的,時間或許是可以靜止的,他仍舊是他,這麽多年,衰老了的虛弱了的或許隻有自己。再沒有過多的審視,再無須過多的審視,第二次的親鞫中,九五至尊隻看了年輕的罪人一眼,閉目點了點頭。


    片刻後,光明中神色黯然的皇帝開天音,隻問了一句話:“你的母親姓什麽?”


    這是最忠誠於天子的衛所,即便外界沸反盈野,轉日回天,幽隔於其中的罪人亦不可能得知分毫。


    是句尋常問話,被幽隔的無所知的罪人瞳孔卻驀然收縮,指揮敏銳地發覺,這是他涉案以來第二次徹骨的驚怖、張皇和猶豫,還有一回,便是他咬舌之前。皇帝向衛士擺手,命他們留給罪人驚怖、張皇、猶豫和思考權衡的時間。在漫長的沉默之後,或因口齒不便,或因不便開口的人犯,終於用尚未折斷的食指在羑裏地麵上畫出了一個“宋”字。


    皇帝似乎回憶起了什麽,蹙眉凝思,在頓悟的瞬間呆若木雞,良久再次頷首,沉沉歎息道:“原來如此報應!”


    許昌平緩緩仰首,那過於熟悉亦過於生疏的容顏再次呈現於聖天子雙眼中,為他適才的歎息加上了圓滿的注疏。


    皇帝轉身離去前吩咐:“看住他,善待他。”


    禦駕還宮時東方尚未明,這是二月廿四日,天子搶在群臣聚集前無緣無故地取消了常朝。


    返宮後的皇帝在沉思良久後,忽然詢問陳謹:“你還記得皇後私放出宮的那個宮人姓什麽嗎?她以為朕不知道。”


    陳謹回想了半日,才搖頭回複道:“陛下恕罪,臣不記得娘娘放過哪個宮人出宮。”


    皇帝淡淡一笑道:“你有你的娘娘,他有他的娘娘。朕說的是孝敬皇後,要是王慎,不會答錯。”


    陳謹的嘴角抖了抖,垂首無言以對。聞皇帝接著問道:“東宮在做什麽?”


    陳謹道:“太子殿下一直安睡,並無異情。倒是順帶聽說皇孫一直風寒發熱,不太見好陛下下旨禁東宮出入,致使太醫行動亦不便,隻有典藥局郎伺候。”


    皇帝冷笑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他倒是高枕無憂。你去告訴太子妃,東宮門禁即日取消,阿元那裏要什麽,讓她直接問朕要。還有,順便讓太子過來,朕要見他。”


    謠諑盈野,天下人眼中皇太子當已萬劫不複,陳謹亦不例外,連忙吩咐道:“臣這就去傳太子。”


    皇帝看了他一眼,糾正道:“稱殿下,不是傳,是去請。”


    陳謹驚愕萬分,改口道:“是,臣去請太子殿下。”


    因為本日取消了朝會,太子並未具服,接旨起身後卻也櫛沐更衣,拖延了有半刻才抵達皇帝寢宮,向皇帝行禮,隨後自行起身。或許果如陳謹所言,他睡得安穩,此刻看上去麵色已經好了許多,精神也好了許多。


    皇帝沒有責備太子的無禮,神情語氣平靜如話家常,“王慎死了,你知道嗎?”


    定權點頭道:“臣是剛剛聽說。”


    皇帝問道:“你想得通麽,他為何要自裁?”


    定權搖頭道:“臣不知緣故,請陛下賜教。”


    皇帝望著微明天色中太子絲毫不現哀惡喜樂的麵孔,忽然覺得從未認識過這個兒子,良久方冷笑道:“從前有人對朕說,你毫無心肝,朕不相信。”


    定權抬頭微笑道:“那些人應當還和陛下說過,臣專權,臣預政,臣不孝不友,臣陰險詭譎,望之不似人君。陛下說過的,這些話如果全聽,就什麽事都不要做了。臣聽說陛下下旨取消了常朝,是為了一早召臣來,同臣談論心肝的事情?”


    皇帝不以為忤,亦不理會他的申述,道:“朕指教給你,你的阿公,在朕身邊插放你的人,是因為覺得對不起你他自裁,是因為聽了這傳言,覺得對不起朕,和你的母親。”


    定權沉默有時,開口道:“他不曾對不起孝敬皇後,對不起臣母的,別有亂臣賊子。”


    皇帝道:“這麽說,你也已經都聽說了?”


    定權道:“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裏。陛下知道,這群人辦正經事不熱心,遇到這些事倒唯恐落後於人,這樣的事情,恐怕朝中已經無人不知。臣自然也聽說了。”


    皇帝撫額道:“好,無人不知,和那年的中秋一樣。”


    定權答道:“是,天下本無新鮮事。”


    皇帝一歎道:“你都聽到了什麽?”


    定權道:“有些話,臣不齒言有些話,臣不忍言有些話,臣不敢言。除去了這些,臣無話可說。”


    皇帝點頭道:“依你看此事該當如何處置?”


    定權道:“臣以為,既然朝野皆聞,或應明旨徹查臣贈帶事,徹查許氏母,徹查許氏族人,徹查顧玉山滿門舊家人,徹查當時宮內所有舊宮人,實在無果也可傳召知會顧思林此事。”


    皇帝笑亦非笑,“怎麽,你還嫌此事鬧得不夠大,不夠亂,不夠下作,尚不足以遺臭萬年?”


    定權道:“臣不敢。然臣縱粉身碎骨,亦願清算此中委曲,更不敢使先帝、陛下及臣母令名稍染瑕,還乞陛下玉成。”


    皇帝擺手道:“這些倒都不必了,朕適才又去衛中看過那人。他的相貌,朕一眼就認出來了。”


    定權仰首問道:“那麽陛下的看法是?”


    皇帝閉目良久,搖頭道:“他不是。”


    定權歎了口氣,道:“陛下睿聖明哲。有陛下英明獨斷,不使事態擴張惡化,便再好不過。不然徹查之後,如其果為前朝餘孽,臣與之交經年而不察,固萬死不能贖其罪,而宗廟威嚴,先帝、陛下及孝敬皇後聖名一旦受損,此巨害則人力不可補救。若其不是,便又是一場天大的兒戲,天大的笑話,言遺笑百世亦非危言聳聽。何況是與不是,前線與敵惡耗,國中再與己惡耗,稍微不審,遷延過長,牽連過廣,後事難堪一想,臣適才愚見,實在輕浮草率。”


    皇帝道:“輕浮草率,這實在不像是你現在的作風。”


    定權無視他語中譏誚,問道:“既如此,陛下打算如何處置此人?”


    皇帝道:“朕叫你過來,就是想聽聽你怎麽想。”


    定權道:“臣以為,此事既然於他無涉,不宜再關押刑訊。宜早澄清,早開釋,放其歸鄉,免更招物議。”


    皇帝道:“看來你早就胸有成竹了。”


    定權正色道:“臣不敢不打算周全。陛下,萬一此人瘐死獄中,萬一有人要他瘐死獄中,陛下和臣要怎樣才能向全天下釋疑?而且,非但他不能死獄中,更不能死途中,否則陛下和臣又怎樣才能向全天下釋疑?為求萬無一失,臣想派臣的東宮衛直接護送他返鄉。臣想要天下人看到,他以庶民的身份,得享天年。這樣,謠諑不破而破,天家威嚴不複而複,縱史筆直書,亦無遺臭之患。”


    皇帝笑道:“這樣,你的嫌疑亦不清而清。”


    定權撩袍跪倒,謝道:“陛下聖明。此外,還望陛下徹查此次傳謠之人,應以謀大逆罪嚴懲之,以封天下嘵嘵眾口。”


    皇帝平淡回應道:“你既說到這裏,朕不妨告訴你,其實有人也和朕說,這次流言的濫觴是你的延祚宮。”


    定權一笑道:“他們想必還對陛下說過,臣毫無心肝。陛下,無論本次與五年前如何相像,有件事絕不會一樣,前事不遠,臣不會再像五年前,把謀反罪臣的罪孽往自己頭上兜攬。”


    皇帝亦笑道:“朕告訴你就是要你不要多心,空穴來風便不叫流言了。那麽你知道這喪心病狂的大逆罪人究竟是何人?”


    定權道:“臣前次奏表,就收在杜相手中,上有詳述,陛下或可向他調查,以備參考。”


    皇帝道:“你以為是你的兄弟?”


    定權沉默有時,反問道:“陛下以為是誰?”


    皇帝的目光久久膠著在他的臉上,試圖從這副他同樣無比熟悉也無比陌生的麵容上,看清楚一睫一發、一靜一動中隱含的情緒看清楚從前從不相信的因緣果報如何活生生地在自己身上演繹看清楚天道公正,神鬼可畏,報應不爽。


    皇帝凝望他,終於開口道:“前日朝會被你那麽一鬧,天下都卷進了這案子,天下都知道本案是因五郎而起,那條帶子是五郎的告發,那麽此事順理成章也應當是他所為。”


    定權輕歎了口氣,叩首再次頌揚道:“陛下聖明。”


    皇帝忽然聞到了他衣袍上浮沉浸染的貴重熏香,那微酸微腥的氣息使他一時反胃,他竭力按壓,搖頭道:“朕不夠聖明。自己兒子有這樣手段朕不能覺察,自己兒子落到這樣境地朕不能援手,尚談何聖明?”


    定權無言半晌,方毫無誠意地敷衍勸解道:“他弑母欺君,這樣罪過太過聳人聽聞,縱陛下能恕,國法不能,國法能恕,天亦不能。他本已無可救藥,陛下亦不必為這樣人憂鬱過度。”


    皇帝垂下眼簾,似乎沒有聽見他的回話,許久後沒來由地突然道:“你還記得你mèi mèi有個姓宋的保姆嗎?你mèi mèi那時候很喜歡她。”


    定權答道:“太久了,臣不記得了。”


    皇帝又問道:“你知道你mèi mèi是怎麽歿的嗎?”


    定權搖頭道:“臣也不記得了陛下緣何突然問起此事?”


    皇帝輕輕一歎道:“這次的流言,讓朕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其實不過是一層窗紙,無奈身在山中,當局者迷。過去朕隻是有些疑心,直到今日才大概朕真的老了,你安枕不虞的時候,朕一夜未眠,因為隻要一合眼,就看到你母親,你mèi mèi,和那些不在了的人。”


    定權點點頭,未接話,似乎也並未動容。


    一夜未眠的皇帝疲憊地問道:“那麽你呢,在你的東宮,你都夢到了些什麽?”


    定權答道:“臣,正夢、噩夢、思夢、寤夢、懼夢,獨無喜夢。”


    皇帝笑了笑,似乎微感興趣地接著發問:“那麽夢醒呢?”


    定權抬起了頭,直視天顏,回答道:“醒時有故、有為、有得、有喪、有哀、有生、有死,獨沒有樂。”


    皇帝微笑道:“無樂?”


    和趙王府中同樣的淡白曉色,也公平無私地透過了康寧殿的花窗簾櫳,投在皇太子蒼白的麵容上。從頭至尾心如止水八風不動的皇太子,鳳目中忽有冰冷淚光閃爍,他單薄的嘴角慢慢勾起,冷笑反問道:“陛下應該記得臣當日就說過,事至此無論何果,早是幾敗俱傷。難道陛下以為臣可以獨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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