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下,最能夠洞勘天心的前尚書令已經還鄉,趙庶人已經伏法身亡,廢太子返京後則已經暫禁於宗正寺。


    所以還要再過一段歲月,待一切事跡沉澱,一切後果昭彰,餘人才會逐漸醒悟天子當時的良苦用心。他們會明白,當時朝中政事已平,天子已直掌六卿。餘下天子所大欲者,便是於戰後收回顧氏和李氏統領的兵柄。以日暮途窮的皇太子使長州,是一舉數得的事情,既避免了他留京作困獸鬥,此外設若敕令順利,天子可借治喪之名錙銖不費地調離小顧,解析兵將設若邊城滋事,天子則可趁勢名正言順地將下放幾十載的軍權一舉收歸。他們最終還會明白,他不得不這麽做,否則家國永無安寧日。


    至於天子有無令皇太子暫避人言可畏的京城是非地的本意,若長州太平無事,天子得全大欲後最終會不會設法保全皇太子,因為覆水難收,木已成舟,勘透者亦無法再行假設。


    世人所知道的是,廢太子於欽差長州時圖謀篡位,殺天子親衛,煽動叛亂至軍民死傷不算,這是有目共睹,切切實實,連天子都不能回護的謀反重罪。是以皇帝下詔廢儲,並無幾人反對。何況自還京後,廢太子自己亦不作一語辯解。他拒飲食,也拒絕了為皇帝允許的一切人的探望。無論是太子妃,還是長沙郡王。在世人看來,這不過也是一種自暴自棄、羞見故人的行為,成者的意氣、理想、堅持是意氣、理想、堅持,敗者的意氣、理想、堅持不過是不自量力的笑柄。


    長州叛亂事,人證物證,固然昭顯,雖有些少疑惑,譬如顧逢恩在優勢之時為何畏罪自剄,為何顧逢恩卒後,廢太子逗留長州一旬間還躬親統計整理了亂後兵民戶口等,但是這些於大局畢竟無礙,鞫讞中廢太子不再參加亦無妨。然而他消極如此,亦非久長之計,所以數日後皇帝還是向宗正寺派出了另一名禦使。


    依舊是熟悉的宮院,熟悉的路徑,暮春將盡,斑駁牆麵中一樣顯示出水汽滋榮,欣欣草木一樣顯示出生意盎然。寂寂無聲的庭院,隻現安靜,不現敗跡。


    同樣安靜的是他的態度,春衫單薄,他背對著院門,獨坐於無人看管的春庭。無人可見處,他的坐姿依舊優雅端正,這或許是因為他與生俱來的貴重身份和自幼所受的嚴格教養。牆角四處探生的,開淡紫色小花的諸葛菜和開淡紅色小花的野薔薇,引來了兩隻誤入歧途的蝴蝶,是他唯一的觀眾。他定然是聽見了門聲,卻沒有回頭,沒有起身,毫無驚訝地道:“你來了。”


    她回答:“我來了。”


    他笑道:“你沒有走?”


    她亦微笑,“我沒有走。”


    他不問緣由,點了點頭,道:“吳寺卿,我想和夫人單獨說兩句話,可否煩你先行回避?”


    他言語客氣,她挾旨而來,吳龐德猶豫了片刻,終於退出了院門。


    阿寶走到他的麵前,在他麵前跪坐了下來,溫馴地將一側麵頰貼在了他膝頭的青衫上,她的裙擺壓彎了淡紫色的柔弱野花。定權伸過手去,輕輕撫摸著她蓬鬆的鬢雲,問道:“是陛下讓你來的?”她回答:“是我求陛下讓我來的,但是這件東西,是我自己敬獻給殿下的。”


    她從他的手中抬起了頭,摸下了發髻下一支小小的金色花釵,釵身堅硬如銅鐵,仙鶴狀的釵首,一羽一爪,極巧窮工。


    定權用指腹試探著琢磨得尖利如bi shou的短短釵尾,驀一收手,指尖已有鮮血滴落,落英一樣飛散入她寬大羅裙擺的湖水青色,他微笑著讚歎:“這才真正叫作水墨功夫,虧你有這份耐心。”


    阿寶平靜笑談,如話家常,“殿下知道,四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況且殿下總是不來看我,我是那麽無聊。”


    定權將金釵隨手關入發髻,笑道:“多謝你了,隻是不免又奪人所愛,心中慚愧。這回吳寺卿沒有為難你了罷?”


    阿寶搖頭道:“沒有了。”


    定權道:“我想也是,如今我在與不在,對於誰來說都不要緊了。沒有君王的宮殿和沒有將軍的城池一樣,是不需要設防的。”


    阿寶伏在他的膝頭,一手撥弄著裙邊野花,娓娓訴說:“陛下有句話,說殿下既肯見我,要我帶給殿下。”


    定權道:“你說。”


    阿寶眼望著他,正色道:“陛下要我告知殿下,殿下的母親,孝敬皇後殿下,確於定新六年端五日因疾病薨。宮中民間,端五日皆難禁饗宴酒樂,陛下不忍以為皇後忌日,方遷延至端七。他要我告訴殿下,今生今世,休再為此事怨望。”


    他失神良久,最後終於自嘲般釋然一笑,緩緩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她倚靠著他,繼續說道:“陛下還要我勸勸殿下,陛下要殿下暫於此處修身養性,好好安養,還要殿下放寬心,不要擔心未來的事情,他會為殿下安排好的。”


    定權微笑道:“陛下是太不了解你了,竟敢讓你來做說客,這不是開門揖盜、引狼入室又是何說?”


    阿寶也笑了,將手中野花揉碎,擲在定權肩頭,道:“陛下也太不了解殿下了,否則我是狼是盜又有何用?”


    定權捉住她被花汁染紅的素手,道:“不要緊,有你了解,就足夠了。”


    阿寶偏過頭,道:“陛下的話說過了,殿下可有什麽要向陛下說?”


    定權從石桌上拿起了一封早預備好的信函,道:“煩你轉呈陛下。”


    阿寶收入懷中,輕輕問道:“陛下的話說過了,給陛下的話也妥帖了。現在我不是欽差了,我就是我了,殿下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定權點頭道:“有的。”


    她等候著,看見他微笑,在一切都過去之後,他純粹的溫和的笑容即便在這天下最美好的江山中,在這江山最美好的暮春時節裏,依舊是最美好的一道風景。太美好的東西總是會讓人心痛,她此刻滿心作痛。他的手攜著她的手,他言語鄭重:“今日別後,願與君生生世世,永不再晤。”


    阿寶仰起頭,看著他,這或許是他能夠給她的最真誠的歉意,和最真誠的誓言。那麽她對他的歉意,她對他的誓言,還有他們那些還未盡的心願,該如何去彌補,該如何去宣示?來世固然不可期待,且把今生緣分寫盡罷。


    曖曖春暉之下,他精美如畫的五官之上,神情衝淡平和,秋水般無喜悅,春水般無哀傷。唯有被全世間遺棄,自己亦遺棄全世間的人,才會有如此安靜如水的表情。


    但是她不得不攪亂這一池靜水了,她輕輕訴說:“很久以前,有人說過,到最後的時候,想讓我告訴他,我究竟是誰。”


    他笑笑,“很久以前,那人也說過,早已經不重要了。”


    阿寶一根根撫摸過他文人的纖長的手指,他的手指在春恩下,溫暖如天生,他不會知道這種溫度讓她多麽的欣慰。她笑道:“我姓顧,回首之顧,乳名叫作寶,珠玉之寶。這是因為我的父母,都將我當作捧在手心中的珍寶。”


    她牽引他的手,讓他將右手的手心平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他一怔,平靜的態度突然被打破,神色從最初時的不可思議、驚惶無措終於轉為欣喜莫名,他的手指顫抖,如在觸摸世間最珍貴也最脆弱的珍寶,無數次失落卻終又重得的珍寶,蒼天最終何厚於他。他喑啞了嗓音問道:“多久了?”


    阿寶站起身來,將他的頭顱攬到自己的小腹前,道:“還有六個月。”


    他今世最後的淚水終於淌下,道:“多謝你。將來請你告訴這孩子,他的父親是一個軟弱的君主,一個不稱職的父親。但是除了對他,了無遺憾,除了對他,了無歉疚。”


    她微笑點頭,“我也會告訴他,他的父親,是個軟弱的君主,但是一個清潔、正直、剛強的人,一個小怯而有大勇的人。這樣的人不會是不稱職的父親。”


    他抬起頭來,首次看到春暉下,她眉宇間有寶光流轉,她美目中有淚水降落,晶瑩剔透,光華熠熠,這最終為他而淌落的淚水,讓他心生虔誠感恩,也使他明白,一個女子流淚,可以與悲傷與否無幹,與感奮與否無幹,甚或與堅強與否亦無幹。


    他起身,對她說了一句什麽話,轉身行入陰暗的室內,那春光不能及、春風不能度的所在。一切恩怨既從此處開始,一切恩怨亦從此處了結,本已是大圓滿,何況還有她眼淚的救贖,使他可以期待下一個更加光明的輪回。


    那麽還有什麽可遺憾呢?


    她在室外向他行大禮,亦轉身,向著背對他的方向,漸漸遠離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這世間存在他的所在。


    她和他之間,她心心念念等候了這麽久的收煞,好奇了這麽久的收煞,原來如此。


    她回宮回閣,盤桓換去了為他鮮血沾染的衣裙,方前往複旨,再度站立於天子麵前。皇帝望著這位幾乎陌生卻又似十分熟識的兒婦,記不起她究竟神似哪位故人,他問:“我的話都帶到了嗎?”她回答:“帶去了。”皇帝問:“他怎麽說?”她沉吟道:“殿下都聽進去了。”皇帝點頭道:“那就好,再過數日,你可再去看看他,告訴他,等過了這段日子,朕也會去看他。”她輕輕搖搖頭,道:“妾不會再去了,陛下也不必再去了。”皇帝疑惑道:“這是何意?他仍舊是……”她取出了那封信,默默無言,雙手奉上。


    無須她再多做解釋,片刻後緊隨她入殿之人向皇帝無上惶恐地回報,宗正寺卿吳龐德已經急得死而複蘇幾次。而廢太子蕭定權,在禁所內,用一支不知何處所得的磨利的金簪,挑斷了自己左手的血脈。待人發現時,他正閉目端坐在室內,姿態優雅如生前,麵色安詳如生前,卻已經失救。他足邊地麵與青衫袍擺上,鬱積著一汪尚未幹涸的鮮血。染血金簪垂落其間,簪頭仙鶴振翅之勢,似欲於碧血中飛入長天。


    皇帝頹然栽倒在禦座上,右手無意地拂過自己的鬢角,低頭呆望掌心,無言半晌後,方指著仍然靜立一側的阿寶問道:“是你?”她毫無否認的意圖,頷首道:“是妾。關於今日,妾與殿下早有過約定。”皇帝愣了片刻,喃喃道:“早有約定……你究竟何人?不知謀害皇子,是死罪否?”她平靜地回答:“妾姓陸,名文昔,家父華亭陸英,定新年曾任職禦史台。非但本次向廢太子傳遞利刃,前事中向趙庶人傳遞玉帶消息者,亦是妾身。妾自知罪不可赦,但求陛下緩刑。”皇帝蹙眉道:“緩刑?”她點點頭,“求陛下緩刑半載,待妾生產。”皇帝黯淡眼眸微微一亮,上下打量她良久,方問道:“既已如此,你為何還要……”她微微一笑,語氣溫柔,語意卻頗為無禮,“這是妾與廢太子之間事,陛下不必深究。”


    待日斜人靜,待宮燈點明,孤坐深宮的皇帝遲疑良久,終於開啟了信函。那是一張玉版箋,紙上五行墨書,毫不藏鋒,毫不收斂,毫不掩飾,毫不含蓄,一筆一畫,如嵌入金銀絲的青銅bi shou,刃的鋒芒,刺痛了皇帝的雙眼。


    鑄錯麗水,碎玉昆山。皇帝想起了朝中對這種書法的評斷。不摧不折不毀滅,怎能求得極致之美?錯否?無錯否?


    垂垂老矣的皇帝將玉版湊近了搖曳燈燭,黯然歎息:“可惜了這一筆好字。”


    逐漸化盡的是廢太子蕭定權錄庾稚恭的字帖,略有兩字改動:“已向季春,感慕兼傷。情不自任,奈何奈何。陛下何如,吾哀勞。何賴,愛護時否?陛下傾氣力,孰若別時?”


    皇帝呆呆望著翰墨成灰,紅燭垂淚,忽然回首下旨道:“武德侯追贈上柱國,定國公爵位。以公爵之禮厚葬,命鴻儒代朕作祭文,勒石刻碑,昭其功績。百官素服出城哭送,朕要親臨祭奠。”


    他停頓了片刻,咬牙切齒補充完了獨斷專行的敕令:“廢太子葬西園,不附廟,不設祭,百官不素服,天下不禁嫁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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