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來的皇帝,都願駐離宮,清朝皇帝更甚;人們都以為駐離宮,是專為避暑,所以夏天才去,連西洋人也是這樣的看法,所以他們把中國頤和園,翻成夏宮字樣。我個人從前當然也是這樣的想法,後來聽到老輩人談起來,才知道不是那麽回事,他們說,皇帝駐園,不止是夏天,一年之中,往往駐十個月以上。民國以後,又得到機會,查看內務府的檔案,及清朝宮史,才把這件事情弄清楚了,固然關於避暑的成分也不少,但其他的原因也很多。在明朝以前的情形,沒有詳細考查過,不必談,也不能談,現隻談談清朝的情形。照清朝家法的規定,宮中一切的動作,都相當的謹嚴,除特別有作為,或不規則的皇帝外,其餘循規蹈矩,拘謹的皇帝,是要很受拘束的,遠不及一個平民生活來得自由,所以都願意駐園。現在先談皇帝平常在宮中生活的規矩,然後再談駐園的情形。


    按一位皇帝,在宮中的生活,據外邊的理想,當然是極闊綽極舒服的了,自然哪,舒服的地方,當然也很舒服,可是被管束的地方也很多。現把他飲食起居的情形,分著來說。我十幾歲的時候曾跟著相熟的太監,往宮裏去過,這是常有的事情,因為是小孩,就說是太監的眷屬,宮門上不十分管,當然要躲避皇帝啦,然就是皇帝看見,因為是小孩,也就裝看不見就完了,所以我曾看見過裏頭的情形。自然所看見的都是公共的地方,如禦膳房,及各太監等等的小廚房,都可以看到,至於皇帝後妃等等住的宮中,那自然是不敢進去的,然對於宮中的情形,已可算是知道了一點,後來查閱內務府的檔案、敬事房的檔案、禦膳房的檔案等等,再加以往往聽到太監們的談論,所以更為知道一個輪廓。


    先談談他們的飲食。宮中無論皇帝、皇太後、皇後、妃、嬪等等,都是各人吃各人的,各人有各人的廚房,雖然有同在禦膳房烹調的,但也是各做各的,不得摻合,所以每天都有菜蔬、肉類等原料的配給,例如皇帝每天羊肉多少斤,豬肉多少斤(宮中照例不許食牛肉,這是從前想不到的,以為關外的人,怎麽會不吃牛肉呢,但是絕對不許吃,隻許喝牛乳。據聞,他們在關外時,當然都吃牛肉,進關後染了中國的學說,才改的,所以宮中菜單,絕對沒有牛肉),雞多少隻,鴨多少隻,雞蛋多少個,豆腐多少塊,白菜多少斤,蔥蒜薯等等,各種水果,都是全的,每日早晨買來,再分送給各宮,皇太後食品與皇上一樣,皇後就少了些,皇貴妃又少些,貴妃、妃、嬪、美人、常在等等,依次遞降減少,自然各處進貢的食品,也是常常配給的。照這情形說,豈不很豐富很闊綽嗎?但吃時口味,可就不十分香美了,因為他菜樣太多,開飯時時間太促,所以不易做好,例如皇帝太後每人都是一百零八樣菜,皇後九十六樣,其餘遞減,最少的也要十六樣,此是定例,不許改。隻以皇帝一人來說,太監一聲說傳膳,則此一百零八樣菜不過幾分鍾,就得全數端上去。請問這些樣菜,不要說現炒,就是由鍋裏盛到碗裏,在這幾分鍾內,也是辦不到不是,那麽,他怎麽辦呢?我曾經看見過,且也常聽見禦膳房的人說過,他是除十幾樣現炒之菜外,其餘所有的菜品,把他都做好,盛於黃砂碗內,蓋以黃砂碟,都排列於五六尺長、二尺多寬的一個大鐵板上,鐵板下炙有炭火,碗上再蓋一塊鐵板,鐵板上亦有炭火,因為上下有火,所以碗中的菜品,都是開沸的,燒得碗中的油或汁,時時噗哧噗哧的往外冒。聽到一聲傳膳,便有幾個人一齊動手,把黃砂碗中的菜一件件傾倒於畫萬壽無疆花樣的瓷碗中(皇上在宮中,永遠使用這種花樣的碗碟),倒菜的倒菜,擦碗的擦碗,所以不過幾分鍾就能把所有菜品通通端到桌上。快自然是很快,法子想的也還不錯,不過這樣辦法,其中的菜,當然便有許多種是不會好吃的。菜品已經是這個樣子了,吃飯的時候,更不自由,永遠是自己獨吃,倘想找一個人來,一同吃飯,吃著飯談談天,那是不可能的。不要說想找他最喜愛的妃嬪姨太太不可能,就是想找皇後來陪著吃一頓飯,也不是容易的。因為皇後見皇帝的禮節很嚴重,平常已不許平起平坐,吃飯之時,更要衣服穿的齊整,且吃飯的時候,有許多禮節。例如皇上陪著太後吃一頓飯,就有許多的麻煩:剛一就座,皇上就得先叩一個頭,敬太後的頭一杯酒也得叩一個頭,太後賞頭一杯酒,也得叩一個頭,命吃頭一個大菜,又得叩頭,吃完了飯,還得謝膳叩頭。以上這都是見於清朝宮史的,這還隻是隨便吃飯,如遇萬壽,或大慶賀的禮節,那就更繁重了。以上乃是皇上陪太後吃飯的情形,像皇後陪皇上吃飯,距這個也差不了許多。至於妃嬪等等那就了不得了,常和幾個太監談天,他們都說妃嬪等,在宮中沒有陪著皇帝吃飯的規矩,這話我雖沒有找到證據,但他們都這樣說。以上是吃飯大概的情形。茲再談一談喝茶,據太監所說,皇帝平常隻許喝普洱茶或者福建的龍團茶,因為宋朝皇帝就喝龍團茶,所以才喝,否則隻許喝普洱茶。倘皇帝想喝香片茶,則須往敬事房去喝,敬事房者,伺候皇帝的太監所居住之處也。按以上太監所說的這些話,我也查找過公事或檔案中的證據,但也總沒有找到,不過問過幾次,很有幾個太監都是這樣的說法,並且故宮博物院登記,宮中所存的東西,則隻有普洱茶一種,且異常之多,賣了十幾年,還沒有賣完,而香片茶等,確不多見。如此則太監之話,也或者可靠。至於他們所說,宋朝皇帝,吃龍團茶一節,亦確是靠得住的,此不但見過私人的筆記,且見過《宋史》。以上這是飲食的情形,多少年來,不許改動。到光緒年間,雖西後之膽大妄為,而對於禦膳房之規矩,亦未敢更動,因其係祖宗遺製也,不過她除每日禦膳房仍舊烹飪外,她又自己立了一個小廚房可以隨便烹飪就是了。而以前的皇帝則沒有人這樣做過,所以他們都願駐園。因為在園中居住不像宮中那樣拘束,可以隨便,在園中雖然也有禦膳房,但規矩則鬆多了,皇帝可以隨便吃,因為這得算行路的性質,不能照宮中的排場,所以皇帝出京所住之地,都曰行在,意是行路所在之處也。他所以可以隨便者,原意是不應該仍照宮中之成規也,可是由這不應該之中,倒可以隨便了許多,不必照一定一百零八樣的那種印板菜,可以隨便點幾樣菜,最要緊的,是可以隨便叫姨太太來陪著吃,愛叫哪一位,就叫哪一位,且可以一邊吃,一邊談天,這在宮中是萬不許的,這是皇帝樂於駐園的第一個原因。


    再談談他的起居。這話說起來太長,現隻簡單著說一說。從前北方鄉間文人們,常有一句話,說夏天不進京,因為北京比鄉間熱得多。北京有一個城牆窩風,當然要熱,鄉間牆矮院寬樹木多,所謂“綠林村邊黑”,自然是通風涼爽。京城有一道城牆,已經窩風,宮裏頭又多兩道皇城和紫禁城,而裏邊又有一道很高的紅宮牆,當然是更窩風,空氣更不能流動了;再加以房屋建築的形式(這層自故宮開放後,看見過的人很多了,不必詳談),然除寧壽宮、長壽宮,幾處特別建築外大致多是三合房、四合房,在冬天因有火坑,都很溫暖,是不錯的,一到夏天,則悶熱無比,雖搭有葦席之天棚,然遇落雨之後,三天不能幹,更是潮熱不堪。宮裏不許有樓,亦無大的庭院,更無花園,神武門內迤東之花園,為藏珍本天祿琳琅之所在地,即名曰禦花園,是宮中最瀟灑之所,十餘年來,到過該處的遊人,當然很多,請問這樣花園,果能比一個闊人的花園好嗎?最奇怪的是,全宮中可以說是沒有水,一個堂堂的皇帝,在這種地方住長了,怎麽會覺著舒服呢?若住在園中,跟這個情形,就大不同了。不必說駐頤和園,就是駐三海的西苑,也比宮裏好多了,這也是皇帝想駐園的一種原因。再說他的睡眠。皇帝照例獨眠,因為每一後妃,都有她們居住之宮:這當然是製度的形式,一個平民,還能夠夫婦同居呢,豈有皇帝倒須獨眠的道理,不過皇帝在宮中,因為他太被尊重的原故,所以舉動,倒有些不大容易隨便。據太監說,皇帝想叫哪位妃嬪來陪著睡覺,由敬事房傳旨,傳該位前來,見了皇帝,先行一跪三叩首的禮,然後才能侍座,此時可以隨便,到睡覺時,須在另一屋室脫衣用被窩裹好,由太監抱至皇帝床上,防有行刺等事也。這種事,敬事房都要在檔案上注明,以便後來懷胎時,作為證明的對照。並且聽他們說,皇後可以由被窩之上口入去,若妃嬪,則須由下口進入,這一層我乃是道聽途說,因為查內務府的則例,敬事房的則例,都沒有明文為證,但是許多太監,都如此說法,像雍正乾隆一流的皇帝,當然不會完全受這種的約束,但如同治光緒,恐怕就不能十分隨意了。倘若駐園,則可隨便得多,例如鹹豐皇帝,有四位妃嬪,都是纏足,都駐在圓明園,那是絕對不許到宮裏去的,這當然也是想駐園的一種原因。


    再談談辦公的情形,皇上每日早晨,一兩點鍾起床,即將前一日所看過之奏摺交奏事太監,送至乾清門門洞,交與各該衙門的領摺官收回。在此時間,皇上須要先看《皇實錄》半本,大致乾隆以後,都是如此。所有實錄,都在內閣保存,看完一本再換取一本,因為如此,所以每遇離京外出,就不看了,於是駐園時,也不一定看。接著就是每日的早朝,由宮中乘肩輿到乾清宮,入座後,後邊有禦前侍衛十餘人,或二十餘人站立,都就緒後,才召見軍機,及其他官員,但是前一撥話說完退出之後,離第二撥人來之時間,總有相當的間隔,皇上此時,有事自然是做事,無事時也要莊莊重重的坐著,其實他未嚐不可以隨便歪一歪,靠一靠,就是再隨便一點,別人也不敢反對他,但是他總不好意思的,必要莊嚴一點才夠體製,在這種情形之下,當然是較為拘束,較為勞乏。尤其是跟官員們說話,更費力,他坐在高約五尺的台上,座前又有一個很寬的禦案,官員們跪在下邊,相去總在一丈以外,說話非高聲不可,而官員們對皇上說話,又不敢大聲疾呼,所以不但說話費勁,聽話也很費勁。這樣的工作,每日早晨,要連續幾個鍾頭,當然也很夠累的。若駐園,就輕鬆多了。園中絕對沒有像宮中那樣正式的殿閣,每日上朝,都是在便殿,這種殿,大多數都名曰勤政殿,規模小得多,上朝時,不一定有許多侍衛,如此亦可隨便了許多,且便殿中,無高台,官員們跪的地方,與皇帝相隔,不過一張桌,說話聽話都省力得多,稍暇時,可以歪歪靠靠,不必一定筆直的坐著,且政事之外,君臣偶爾隨便談談天,在宮中自然有時也可以隨便談天,但在正殿上朝時,則絕對不會有的,體製然也。總之,一切比正殿上,隨便的多,這大致也是皇帝想駐園的一種原因。


    現在才談到駐園,清朝之所謂園者,都在玉泉山的下遊,因為有此一泉,離北京又不遠,所以便成了避暑的勝地。北方的山,大多數都缺水,此地有這樣一個大泉,闊人自然要享受享受,所以不但皇帝在彼處建築離宮,有錢的官員,也多要建築一個避夏之所。所以自金元就相當發達,明朝最盛,所以有“李園不酸,米園不俗”(明萬曆年間米萬鍾、李偉,先後建勺園、清華園,兩園各有千秋,大學士葉向高讚曰:“李園壯麗,米園曲折。米園不俗,李園不酸。”見《帝京景物略》。——編注)之語。清朝成親王清華園近光樓詩,“丹淩沜邊萬泉出,貴家往往分清流”,乃是實情。明朝末年,這些建築當然毀得很重,一時不能住,所以清朝進關,最初先駐南苑。南苑本是明朝的苑囿,為天子狩獵之地,周圍苑牆,一百餘裏,中養許多獸類,有行宮數處:在東北角一帶為舊宮,一直到現在還是這樣的稱呼,西北角懷房一帶為新宮,往南為團河之行宮,建築設備都還相當完善,當初是康熙皇帝把他又從新修理了一次,康熙皇帝,永遠駐此。最久的時候,每年可駐七八個月,因為稍嫌麻煩,才又重修西苑,又名三海。我從前常想,三海為什麽叫做西苑呢,按這個苑字,是苑囿的意思,《說文》中說,所以養禽獸也,《周禮》疏中雲,古謂之囿,漢謂之苑,所有書籍中,沒有第二種解釋,都說是養禽獸之處,而三海並無禽獸,何以也名曰苑呢?後來才知道,是南苑的關係。南苑又名南海子,專為養禽獸之所,所以名苑,因為皇帝常駐南苑,後來又駐三海,所以把三海也就名為苑了。在西山各處未重修以前,皇上都是駐這兩處,後來把西山明朝的故行宮,修理了許多,那一帶山水,比南苑好得多,於是就常駐彼處。尤其當時把圓明園賞與雍王居住,此事隻是聽到人說,園本不大,後雍王做了皇帝,即雍正,乃大事擴建,他每年駐此,總在八九個月以上,於是把皇上駐苑這個名詞,就改成駐園了。乾隆皇帝,又事擴充,把圓明園拓廣了許多,並添了幾處歐洲的建築,諧趣園遺址尚存,不必贅述。我國之琉璃瓦,從前隻有黃、紅、藍、綠、黑、白幾種顏色,後來才有所謂翡翠藍、鸚哥綠、映山紫等等漂亮的間色,聽說是由意大利傳來的。從此以後,曆朝都有新的建築,圓明園便成了泉園之冠,以後各皇帝一直到鹹豐,都是駐圓明園了。康熙以後,尤其是乾隆,不但修圓明園,他把那一帶的園子,差不多陸續著都修了起來,內務府的檔案,所謂三山五園,三山者,甕山(後改為萬壽山)、玉泉山、香山也,五園者,靜宜園(香山)、靜明園(玉泉山)、暢頤園、春和園(此係光緒年間所改,原來舊名,我一時忘記了)、圓明園也,此五園(乾隆先後改建、擴建康雍時興建的暢春園、圓明園、靜明園、靜宜園,並借疏浚西湖機會興建了清漪園,是謂“五園”。——編注)為皇帝所用,其餘若幹園子,則分賞王爵大臣居住而已。各皇帝每年駐園,最少也有七八個月還多,多則十個月。夏天駐圓明園,冬天則多駐香山,因為香山,乃是避寒之所,所以該處宮殿中,有棲月岩、唳霜墀等等名目(香山有“二十八景”,其中有棲月崖、唳霜泉。據香山公園郝德海《香山》一文。——編注)。到了英法聯軍到京,通通都給燒毀,以後自然就無園可駐了,又兼南方正亂,當然也就沒這個心情。迨同治年間,南方亂平,西後又想樂和樂和,但彼時彼尚毛嫩,又因有醇王恭王二人,相當正直,西後尤其怕醇王,所以沒敢舉動。到了光緒年間,承平了十幾年,她的勢力,也紮住了根,當然是沒忘了樂和,兼以內務府人員太監等等,天天慫恿,她才一心想重修園子,但她本是小有才的一個人,心中總有點忐忑,又派醇親王,親到天津,查驗大沽口炮台,是否可以保險,兼派她最親信的太監李蓮英,外號皮硝李,又名皮條李隨行。醇親王雖然是一個王爺,但彼時絕對沒有世界的知識,遠大的眼光,看到這樣的炮台,便認為是絕對保險,外國軍艦,是沒法子攻入的了。回京複命,便以“金湯鞏固”四字回奏,西後自是非常高興,又問李蓮英。當時常聽說,李蓮英到天津,非常的謹慎,供應欽差的官員知道明的欽差是醇王,而暗的欽差,卻是他,所以給他預備的公館,跟醇王的一樣。而他不住,他說派我出來,是伺候王爺的,他就住在醇王的下房。醇王吃飯,他侍立,一句話不多說,這當然是有鑒於從前山東巡撫,殺他夥伴小安子的事情。他在外邊,雖然一句議論也沒有,但回京後,見了西後,卻大放厥辭說,炮台怎樣堅固,外國船絕對不會攻進來,西後先聽醇親王之言,又聽他這一套話,當然是眉飛色舞,就決定要重修花園子了。本來想重修圓明園,因為大,用錢多,國家用兵多年,庫空如洗,彼時有一副聯,曰“太後修園,司農仰屋”,所以沒敢動,乃議定改修頤和園,款項一層,工程仍無著落,乃決定移用建設海軍之款,雖然把款用了個河落海幹,但仍不足,沒法子,隻修了一個前麵,所以到現在,後麵還是破爛不堪,但從此西後就每年總有十來個月住在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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