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伍“榮軍”建成了台灣的橫貫公路,我乃聯想到前清的退伍軍人。從前的退伍軍人,不是這種情形,在寓兵於農的朝代,自是最理想的時期,但年代已久,談起來話也太長,不必多贅。到了宋朝,就講杯酒卸兵權(或作謝兵權),是皇帝賜統兵大臣一次宴席,便算去職。清朝則恒說一紙卸兵權,或片語卸兵權,意是一道上諭,便可去職。按說軍隊本是國家的軍隊,並非帶兵大員之私產,當然是應該如此,否則國家便要不穩,這是一定的道理。不過上邊所談,乃是統兵的大員,他雖去職,仍然還有他的位置,或他種工作。最可憐是下級人員,戰事一完,軍隊一解散,所有的官和兵,多數就都失業了。在前清,旗人自然是例外,因為旗人始終是軍隊的編製,他那個旗字,就是軍隊的性質,所以戰時與平時,都是一樣,每月有一定錢糧薪水;官員去世,他的太太特有寡婦錢糧,以養終身。漢人則不然了,軍隊解散之後,兵丁還容易謀生,有手藝者可以做工,否則亦可種地。官員最麻煩,以身份來論,他是官長;以學問來論,多數都不認識字,但是經過多少次戰事,立過大功,曾受國家褒獎,翎頂輝煌。在軍營時,是赫赫的官將,一旦解散,則無事可做;朝廷雖賞過他官職,但沒有養老金。這種情形,在光緒年間湘軍淮軍解散之後最為普遍,受饑寒、無家可歸的人不知有多少。當年有下邊一件事情,曾經傳遍全國,有人說真是笑談;有人說真是敵國破,謀臣亡,可為功臣一哭。總之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前清的製度,冬至、元旦、萬壽這三天,名詞就叫三大節。每逢這些日期,各省的官員,無論官職高卑,都要到萬壽宮去行禮。各省城都有這種建築設備,宮內供皇帝萬歲萬萬歲的牌位,這是極隆重的禮節。尤其萬壽之期,所有官員都須穿蟒袍。平日上衙門辦公,或任何禮節,都是穿平常袍褂,惟獨這三大節,都要穿蟒袍,因此常常鬧笑話。官員中有蟒袍的人並不多,尤其是窮京官,多數都無蟒袍,但又非穿不可,倘不穿,則禦史可以參他一本,說他不遵體製,乃是有罪的。自然是沒有禦史肯上這種奏折,但他確可以上。在這個時期,不但蟒袍無處借,且無處賃無處買,有許多人無法,隻好用四塊高麗紙,照蟒袍下半截畫好,糊於平常袍子上,穿好外麵再穿外褂,隻能看到下身,也可以將就混的過去,這是彼時常有的事情。平常袍料,都是素麵無花;就是有花,也都是織成的,與麵同一材料,看不出來。蟒袍都是五色平金繡花或緙絲,非常華美,故名曰花衣。萬壽前後十天都須穿花衣,此名曰花衣期。花衣期內,不許行刑,不但不許殺人,連打板子都不許,以致不吉利的奏折都不許上。朝珠一物,上朝或賀喜等事都掛,平常辦公則不掛;在此期內,則都非掛不可。尤其是黃馬褂,除侍衛等每日上朝必穿外,其餘的官員,雖經皇帝賞穿,但平常都隻穿外褂,不肯穿此,然萬壽節則都要穿上。所有官員,都須穿得莊嚴肅穆,到萬壽宮皇帝牌位前,行三跪九叩禮,禮至重也。劉坤一任南洋大臣、兩江總督時,一次值萬壽節,穿好了衣服,方要去行禮,下人報告,他所有轎夫都穿好了官服,有的戴了紅頂,有的戴了花翎,且有的穿黃馬褂。劉坤一聽說,大為驚異,問其故,始知幾人都是討洪秀全時之軍官,因戰功,都奉到賞頭品頂戴、賞戴花翎、賞黃馬褂等等的恩旨。劉坤一當然不敢用他們抬轎了,到萬壽宮行禮回來,請他們幾位到客廳,問他們詳細情形。他們都說出真姓名,都是在哪一部軍隊內帶過兵,某年在某次戰中立過功,某時得的賞,戰事終了軍隊解散,自己沒有什麽技能,無事可做,好在還有些力氣,所以大家商量充當轎夫。劉坤一問何不早說?他們說,早說了真名實姓,恐怕大帥不用我們,那就沒地方吃飯了。笑問,今天為什麽又都穿戴起來?他們說,從前在營中,遇到萬壽聖節,也都穿戴行過禮,今天見大帥特別高興,我們又喝了幾杯酒,一時也高興,大家說,今當萬壽聖節,我們何不也把從前的衣服穿戴起來,到萬壽宮前行禮去呢?於是就穿戴起來了,大帥恕罪。劉坤一派人細一檢查,他們所說的話毫無虛假,於是特別同情,另眼看待,請他們大吃了一頓,親身作陪,暢談往事,勾起了許多感慨,乃每人贈送了一二千兩銀子,請他們各自回家,安穩度日,並說以後有什麽難事,隻管找他,於是盡歡而散。


    按說這幾位總算是遇到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而且都是很高級的官員,其餘遇不到這樣機會之人,還不知有多少。兵丁階級,人數更多,更不容易找到機會。身經百戰,立過大功的人,軍隊一解散,失業的人不知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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