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衛羽沒料到道宣竟然一口就認了罪,他指尖懸了片刻,這才在冊子上寫下了道宣的話,又道:“說一下在入玄風觀之前的事。”


    道宣盯著秦衛羽身後那整齊掛做一排的刑具,回憶了片刻,娓娓道來:“我出生洛陽,本是一戶平頭百姓人家的孩子,後來朝廷動蕩,天下幾度易主,家父因告發斜封官而無意間得罪了安樂公主,結果被官衙之人毆打重傷,沒多久就死了。為了避禍,我便跑到了長安拜子清道長為師,沒多久,陛下兵變登基,我也不用再過提心吊膽的生活,潛心修道至今。”


    “既然潛心修道,之後又為何要虐殺他人?是否與鳳宛有關?”


    “鳳宛?”道宣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側頭說道,“算是有些關係吧。”接著又笑了一下,“少卿何必一句一句往外滲透,既然已經將我帶到了大理寺,難道不知道貧道與鳳宛的關係嗎?”


    “凡事都講求一個確認不是嗎?”秦衛羽隨之笑了幾聲,但接下來,秦衛羽忽然肅穆,一雙眸子透著股不允造次的淩厲,“請道宣師父,正麵回答我的問題。”


    一陣壓迫的氣勢在審訊室中沉了下來。


    道宣沉默良久,終於道出五個字:“我愛慕鳳宛。”


    “所以,為了鳳宛,便殺了趙榮等人?”


    “對。”道宣直視秦衛羽,沒有半點猶豫。


    “既然如此,告訴我你所知道的一切,包括作案的每一個細節。”


    “殺人細節……”道宣略微皺眉,陷入了更深的沉默,過了許久,才幽幽而道:“作案之時,我有點混沌不清。現如今,竟然很難想起什麽……緩過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死了,於是我便將他們的屍體處理幹淨。我承認,人確是我殺的,我去過旅店,也進入過蘇二娘家,聽憑發落。但細節我真的記不清了,所以就不要強人所難了。”


    道宣說完,恢複了打坐的姿勢,閉上眼睛,不再開口。


    秦衛羽安靜地望著麵前的道宣。


    指尖一挑,將筆重重扣在案上,筆尖兒的墨在案上濺開一片。


    ……


    “大理,道宣對審訊結果出來了。”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秦衛羽就返回了議事堂,並將審訊簿子交到唐玄伊手上。


    唐玄伊接過簿子時看了一眼秦衛羽,他此刻臉色十分不好,一點沒有平日的意氣風發。唐玄伊當即便明白了,必是道宣的審訊遇到了什麽阻礙。


    他隻手翻開細細看著上麵記錄的內容。


    果不其然,其上除了堅定不移的認罪之外,其餘內容寥寥無幾。


    秦衛羽同時解釋道:“道宣一直強調自己與鳳宛的關係隻是他單方麵的傾慕,與鳳宛並沒有特別的關係,也不知道鳳宛的去向。”秦衛羽似是憋了一口氣,忍了忍,悄然吐出,然後接道,“這個道宣一個勁兒的說自己什麽也不記得了,最難辦的就是這種。”


    唐玄伊仍在斟酌冊子上的每一個字,“通常希望直接定罪的,要麽有所隱瞞想趕緊結案,要麽就是殺人愧疚想要贖罪,再要麽就是生與死都無所謂,覺得人生百無聊賴。秦少卿看,道宣像哪個一種?”


    “反正不像是有所愧疚。”秦衛羽又補充了一句,“遊刃有餘的很。”


    “遊刃有餘……”唐玄伊喃喃重複著秦衛羽的話,腦海裏浮現出第一次見道宣的樣子,確是可以想象他受審的樣子,不過也是因此,才更讓他有所懷疑。


    唐玄伊將簿子合上了,穩穩放在案上,“他急著定罪,我便偏要尋到鳳宛,在找到鳳宛前,我絕對不會下任何定論。”


    “可……人海茫茫,如何才能尋到鳳宛?需要發布告嗎?”


    唐玄伊抬手示意不可行,“布告是把雙刃劍,如果鳳宛不願出來見人,很有可能打草驚蛇。”想了想,又接道,“衛羽,你先派人暗守玄風觀,但凡有風吹草動,馬上回來報。”


    “是,大理!”秦衛羽回身準備離開了政事堂。


    “啊!!!!”


    就在這時,一聲刺耳尖銳的叫喊突然竄入耳鼓,混亂聲乍響!


    “好像發生什麽事了!”秦衛羽驚訝地望向外麵,“卑職去看看!”


    唐玄伊揚手攔住秦衛羽,揚袍親自朝外走去。


    秦衛羽神情凝重,隨之而去。


    ……


    因著之前沙塵的關係,夜裏不見星辰,整個長安城仍是雲煙霧罩,大理寺外麵亦是黑雲一片。唯有門前零星的燈火,還能將這夜點綴得不至漆黑。


    幾名大理寺護衛皆揚刀圍在什麽人的側麵,但與平日的威武不同,今日的他們各個神情慘白,甚至都不敢正眼去瞧被他們圍住之人。


    直到唐玄伊帶著秦衛羽從正門出來,護衛們才如得了救一般,可即便如此,他們仍然舉刀晃腳,連動也不敢多動一下。


    “怎麽回事?”唐玄伊沉聲而問,眯眸透過護衛看向中間那抹被夜霧遮住的人影。


    唐玄伊眸子一顫,秦衛羽更是微變了臉色。


    第19章 瘋語


    那是穿著紅色女子裙袍的披發男子,暗淡的火光隱隱照亮他被燒傷的臉龐,五官粘連,隻留下兩個無光的眼睛勉強示人,他的雙唇被撕裂劃開,高高地揚著唇角,因為沒有了肌膚的束縛,那彎起的嘴角就像是被人割開一樣幾乎到達耳垂。


    他就這樣靜靜站在中間,像個孩子一樣偏頭看著所有對他揚刀示威的人。


    靜靜的,就這樣靜靜的……


    下一刻他卻毫無預兆地迎著火光向前撲去!


    他一把壓住了一個衛士的雙肩,瘋狂地怒吼:“惡鬼、惡鬼!吃了、吃了你們!”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著,口齒極為不清,之後將嘴張到最大,驀然發出了那尖銳刺耳的喊聲!


    “啊!!”衛士臉色慘白地驚叫一聲,甚至忘記回擊,眼看雙齒就要撕下他脖頸上血肉的一刻,唐玄伊突然移步而出,一手以極快地速度纏住了紅衣男子的長袖,一手一把介入兩人之間狠狠壓住了男子的雙眼,然後猛然發力,便將男子狠狠拽了出去!


    紅衣男子腳步不穩,幾步下重重摔倒在地上。


    唐玄伊橫腳立於紅衣男子麵前,拔出佩刀探在了紅衣男子的脖頸旁邊。


    其他幾名衛士冷靜下來,頓時上前將佩刀全部指向紅衣男子,終於將他製住。


    那男子依然扭動著身軀,掙紮著想要起來。


    “大理!”執行任務回來的王君平恰好也撞見這一幕,剛看一眼那地上的人,突然頓住步子,臉色也跟著慘白了一分。


    “鬼啊!”他也嘶喊了一聲,刺耳程度絲毫不亞於紅衣男子。


    可奇怪的是,那紅衣男子看到王君平後卻笑了,且用那雙直勾勾的眼睛隻盯著王君平,試圖探出手去隔空撫摸他身上的紅色官袍,一下一下,眼神極度癡迷,令人毛骨悚然。


    王君平突然一愣,又向前走了幾步詳細去看,恍然,“怎麽又是你!臉、臉怎麽——”


    “王少卿,你知道他?”唐玄伊問道。


    王君平尷尬地皺了下臉,“之前在旅店門口見過一次,這個人是癡傻,不是什麽惡人。隻是那時候不像現在這樣……也許是病情又加重了。”


    “旅店?”唐玄伊右眉微挑,若有所思地緩緩收回佩刀。


    “嗯,當時這家夥當時指著旅店發笑,還在那裏唱了一首詞特別別扭的曲子,卑職被他弄得幾天都沒睡好……啊!!!!”


    話沒說完,王君平的腳腕突然被紅衣男子抓住,驚得王君平下意識大喊了一聲。


    紅衣男子又笑了,但笑著笑著又哭了,他的哭不激烈,反倒是像哀莫大於心死一般,然後從那被裂開的口中一點點哼出了一首哀婉空靈的小曲。


    唐玄伊見狀,輕揚了下手。


    大理寺護衛紛紛將刀挪開,但仍舊保持警戒。


    恢複了自由的紅衣男子緩緩坐起,然後像是行屍走肉般站起,哼了一會兒,開始自顧自的和曲舞蹈,其舞妖嬈如女子,且十分特別。


    片刻,那紅衣男子便輕輕開始吟唱,“秋夜盼君來,相思君不來,紅衣紅豆香,來世恨長殤……”


    王君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大、大理,就是這個!之前在旅店,他就是唱的這個!”


    秦衛羽示意王君平安靜,揚起下頜對了下唐玄伊。


    唐玄伊此時正旁若無人地認真傾聽紅衣男子的曲。


    王君平明白了,閉上嘴小心退到一邊,同時用手勢差了其他人稍稍向後退上半步。


    由是,那紅衣男子的舞更為自由,又哼了一會兒,竟又開始唱起。


    “忠心數十載,一念覆輕舟,紫樓曲江處,願為南山渡……”


    唱完最後一句詞,紅衣男子突然無力地坐倒在地上,側著頭一動不動了。


    見那男子半天沒了動靜,王君平才上前問道:“大理,如何處置?”


    “先帶回大理寺,找大夫來給他看看臉上的傷。然後通知他的家人來領。”唐玄伊說道。


    “是,大理!”王君平接令,欲帶走那男子。


    誰料剛被挪了半步,男子卻伸手緊緊攥住了唐玄伊的衣擺,然後用那毫無光亮的眼眸緊緊凝視著唐玄伊,任別人怎麽拽他他都不走。


    唐玄伊半蹲下身對向男子,問:“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紅衣男子一動不動,隻是凝望著唐玄伊,半晌,他抬起指尖輕輕指了一下唐玄伊,又緩緩指向了自己,然後鬆了手,張口大笑。


    “真是病的不輕了。”王君平都生了憐憫之心,強拽改為了攙扶,“出口成章,瘋之前說不定也是個有抱負之人。”


    不一會兒,人影散去,秦衛羽也去繼續帶人前往玄風觀了。


    唐玄伊靜靜站在大理寺前,不知為何有點心緒不寧,一閉上眼就是方才那紅衣男子的一指。更重要的是,唐玄伊在看這個癡傻的時候,竟是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此時的這個人已經麵目全非,他如何也想不起來這種相似感來自何人。


    莫名的,有種窒息感。


    ……


    今夜又在大理寺下榻了,唐玄伊幾乎已經快要忘記唐府裏麵的陳設布局。


    這大理寺臨時設置的寢室中,沒有任何家的氣息,所有一切都肅穆刻板,正如大理寺中的其他物件一樣。


    偶爾有時候,唐玄伊也會想,若是他日真的有了家室,自己的生活會變成什麽樣子?


    說起來……大理寺近來缺了那個人,好像比往常更加冰冷了。


    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待了這麽久的大理寺被改變了?


    亦或,被改變的人是他?


    唐玄伊有一瞬失神,隨即解下暗紫官袍掛於架上,稍作沐浴後,返回榻上小憩一二。


    他側躺枕臂,閉著眸,可思緒卻一波一波在侵蝕著他本就零星的睡意。


    外麵突然又刮起了一陣風,寢室的窗子開始不安分地晃動,似有什麽東西即將要破窗而入。


    唐玄伊於是起身,將窗子關實。


    呼嘯聲被隔絕在外,變得縹緲而不真實。


    可這一起身,便睡意全無了。


    唐玄伊靠在窗旁,索性借著夜的寧靜,重新開始思考這兩日發生的事情,尤其是今日。


    先是道宣的口供,再來就是鳳宛的去向。他覺得道宣還是有所隱瞞,但道宣為人狡猾,不一定可以從他的嘴裏得出什麽有用的信息。


    那麽需要上刑嗎?


    然而對唐玄伊來說,諸多年前周興、來俊臣的輪番酷刑已讓大唐百姓變成驚弓之鳥,不僅陛下不主張重刑,他亦不願重蹈覆轍。而且,但凡動了刑,問出來的是真相亦或是屈打成招便不得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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