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林剛要開口,唐玄伊卻又追加了一句。


    “若是想要敷衍,就請放棄吧。因為普通的關係,決然不可能為你頂罪。”


    道林欲道出的話被頂了回去,他垂了眸思索,終於放棄。


    “他是我弟弟,同胞之弟。”


    實際上唐玄伊早便猜測到這個可能性,所以並不意外。


    他靜靜聽著,並未再接話。


    道林明白了唐玄伊的意思,徑自開始說道:“大約幾年前,我與道宣一起來到長安城,當時這裏生活還是一片糟粕,權貴富,百姓貧。我與道林遭遇了許多艱難險阻,也過了不亞於洛陽的那段毫無尊嚴可言的日子。我就是在這段時間遇見的鳳宛。她救了我,也幫了我許多。後來,我與道宣如願拜了子清道長,成為了他的關門弟子。我心底的這段情愫也就隨之斬斷,但我依舊會時不時拜托道宣去留意鳳宛,想要尋一個機會向鳳宛報恩。可這一探,卻得知她在蘇二娘家一直身處水深火熱。她喜歡上趙榮,卻被這個無情的男人狠心對待,她忠於蘇二娘,卻被蘇二娘拿去當做賄賂官員的籌碼,到最後還要被柳一才那個廢物大肆羞辱勒索。後來鳳宛撐不下去了,選擇在沒人的地方服毒自盡。我是看著她咽下最後一口氣的,她最後都是笑著的,她唯一的願望,就隻有可以像‘人’一樣,在曲江紫雲樓舞上一曲。所以,在鳳宛死後,我便趁著師父前往紫雲樓的時候,將鳳宛屍骨沉於曲江,生不能如願,望她死後可以安息。”


    “那你是如何殺的人呢?”唐玄伊問道。


    提到“殺人”二字時,道宣的雙眼蒙上了一層暗淡。他纖細而蒼白的手若有似無地在席麵上彎起。


    “趙榮……是我第一個下手殺的人。當時,我以‘為店裏驅邪’為由進店,並讓趙榮暫時打烊,隔絕與外界的聯係。然後在我帶來贈予他們的酒中下了迷藥,待他們失去意識後,便將他們拖入地窖。剔骨,醃肉,處理現場。不過,這真是一件體力活兒,用了我不止一兩天的功夫,才將這幾個人處理完。”


    他似是想起當時的情景,不由蹙動了下眉心。


    “那酒窖呢?”


    “酒窖……”道林長舒一口氣,視線落在了案幾上一點,喃喃敘說道,“那是之後的幾日了,我得知鳳宛離開後,蘇二娘一直害怕鳳宛回來索命,還經常差店裏的女子前往玄風觀求符。我見機不可失,便通過道宣聯係到蘇二娘,但因蘇二娘為人狡猾多疑,我隻得讓道宣索性順水推舟,以‘道林’名字前往,並觀察了蘇二娘家的情況。在進入酒窖後,我便與道宣換了過來。”說到這裏,道林頓了一下,強調道,“有一點,還請唐大理明鑒。在這個過程中,道宣根本不知道我要做什麽,所以他並不是殺人幫凶。”


    唐玄伊手心微翻,示意繼續。


    於是道林接著說道:“鳳宛失蹤,蘇二娘害怕影響生意便將此事瞞了下來。因此我在進入酒窖後,便以‘鳳宛’的名義將霍玉與穀達約到地窖下,那兩個偽君子尚以為還可以進行什麽風流之事,卻不知鬼門關將之。他們亦是中了迷藥,之後被我處理的。”似是看出唐玄伊在等待什麽細節,道林又補充了一句,“這兩個人,死都不能償命,他們如何對待鳳宛,我便十倍奉還。”道林傾身凝望著唐玄伊笑了笑,“沈博士是否驗出了他們被剝皮抽筋斷骨的樣子?”


    唐玄伊笑而不語,一轉,接著問道:“既然道宣無辜,那麽柳一才是怎麽回事呢?”


    “柳一才。”道林輕蔑地哼笑了一聲,“實際上,我並沒有想殺柳一才,隻是曾經提過這個人。唐大理在來玄風觀‘問到’我的時候,道宣才真正知道事情原委,於是故意引起大理寺注意。那時候,道宣大概已經想替我定罪了,隻是那時候我尚不知道他做了這些。”


    “那麽關於現場的那些卦象,又作何解釋呢?”


    “大理竟真的看出了卦象。”道林不得不佩服,“人,總是有一種很矛盾的心態,我想殺了他們,但不想被抓到,可是我又不想讓這些罄竹難書的罪人死後還能留名青史。所以在這種心情下,我布置了現場,聽天由命。沒想到,真的讓唐大理識破了。”說著,道林在案幾上長長短短地畫著那些卦象,“隨掛與豫掛……這是對他們最好的送別語。來世莫要像今生這般,為非作歹,死不足惜。”最後四字,道林咬牙切齒。


    審訊室中,漸漸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道林不再開口,他的雙眸已沒了方才那點滴的神韻,如進入時那般,變得黯淡無光,仿佛終於完成了某種任務,所有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一樣。


    唐玄伊知道,道林的證詞與道宣的不同,已經盡數說出了每一個細節,一切都結束了。


    過了很久,唐玄伊才再度開口。


    “最後一個問題。返回旅店的那日,你在後院中,是不是看到了什麽?”


    這句話引起了道林的注意,他微有訝異,像是根本沒想到唐玄伊會問出這個問題。他想了很久,回道:“不記得了。記得的,已經都說了。”


    唐玄伊在深思道林的話,因為若是真的見到了某個讓他都會閃避的畫麵,通常人決然不會用一句“不記得了”來替代。他雖不知道林試圖隱瞞的原因,但至少也並不認為隻審問一次就能夠將一切都真相大白。


    “沒關係,今日想不起來無妨,時間尚有,可以慢慢回想。”


    道林眼神有了一瞬的恍惚,隨即看向唐玄伊。


    “雖然我是罪人,但是否也可以問唐卿一個問題?”


    第31章 動搖


    唐玄伊做了個“請”的手勢。


    於是道林接著說道:“那日,道宣給唐大理卜卦,憑唐大理的智慧,絕不會不明其中的意思。為何大理還要繼續行之,難道真的不怕引火燒身嗎?”


    “大理寺本為法而生,天下之法,為百姓而非權貴。如果執掌律法之人要為了權貴而設立‘法外之門’,權貴猶入,民不得進。那法理何用?蒼生何以安居?”


    “可古往今來,忠言逆耳者死。大理真的不怕嗎?”


    唐玄伊稍抬下頜,直視著道林。


    “一生隻為權貴的棋子,不能護己所珍惜之人,不過是生不如死罷了。”


    道林因唐玄伊這一句毫不猶豫的話所震動。他眼底掀起了一種無名的波瀾,似想開口說什麽,卻又抿唇收了回去。


    過了很久,道林才小心的,又有點焦心地問道:“唐大理可以告訴我,我被定罪之後,道宣會如何處置。”


    “即便之前道宣沒有參與,但之後有明顯包庇行為,且對柳一才殺人未遂。按我朝律法,最輕,也是要處以流刑。”


    “流刑……”道宣雖有心理準備,但還是垮了。因為流行要被送入那可怕的流放之地,必是受盡折磨,且有去無回。


    這一瞬的動搖看在了唐玄伊的眼中。於是唐玄伊更進一步說道:“但是,若是你想起什麽,可以將功折罪。雖然你死刑已定,但我會極力替道宣減刑,這是我可以承諾與你的。”


    道林陷入了某種思緒,點點頭,不再說話。


    ……


    審訊結束,道林在唐玄伊的目送下被送入牢房。


    那是一條來自光明,前方卻漆黑而且深不見底的路,道林戴著首枷,緩慢而沉重地朝著前方走去,但隻有雙腳真的踩在這條路上時,才會感受到那從心底令人退縮的膽怯。


    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身後依舊陽光燦爛,他似在告別,又似在留戀。然後回過頭,雙眸漸漸籠上一層黯然。


    “哥、哥!!”就在這時,一聲驚呼從身側的牢房傳來。


    鐵鏈巨大的聲響震動了整個牢房。


    道林猛地回頭,看向了那身著囚服,正緊緊抓著木樁朝外望的道宣。他早已沒了平日的潔淨,頭發淩亂,麵容滄桑,他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道林,瞪圓了雙眼。


    道宣在理解現在所發生的一切,張嘴,又閉上,似乎有很多事情想問道林,急切而又倉惶,但漸漸的,他明白了。


    原本緊捏著木樁的指尖一點點垂落,伴著他逐漸無力的身子,緩緩跪倒在鋪著草席的地上。


    “啊!!!!”那一聲帶著悲慟的嘶喊,回蕩在飄散著腐朽而無望的牢底。


    這一聲絕望的呐喊,也如一把利劍狠狠紮入道林的心底。


    道林在幾名衛士的阻攔下,強行站在了道宣的牢前。像是將之前積壓的全部憤怒與悲傷都釋放出來一樣,狠狠地敲擊著木樁。


    “為什麽要自作主張!為什麽!!”他激動地喊著,似乎是將遷怒於道宣,但所有的人都明白,那是來自道林心底的歉意。


    最後,他也跪倒在地上,哽咽著,然後強忍著淚水,突然起身,掙紮著,決絕的,又帶著躊躇的再度朝著黑暗的前方走去。


    道宣悲痛的喊聲,仿佛仍舊回蕩在牢底的每一個角落。


    待步入牢房,道林緩緩回頭看向微弱的火光。又看向早已在牢房裏備好的紙筆。


    “大理說,隻要想起什麽,可以隨時寫下來。”牢前衛士說完,將牢門關上,最後的光亮,變得更加微弱了。


    道林坐倒在地,看向案上的紙筆,漸漸攥住地上草席。


    許久,道林終於像下定某種決心一樣,顫抖地抓起案上的筆,在上麵書寫著什麽。


    身後牢門突然又響了一下,像是有什麽人進來。


    道林心頭一顫,回頭便道:“勞煩替我叫唐——”


    話沒說完,道林突然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著前方,悄然以指尖卷起了身後紙張。


    ……


    這麵,押人的護衛來到議事堂向唐玄伊匯報地牢中的情形。


    唐玄伊不動聲色點頭,待護衛離開,他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不知道為什麽,方才的道林在問自己那番話的時候,他的態度讓自己有些在意。道林並不像以往大理寺接手的那種單純的凶神惡煞,他好像在以一種極端的理智與冷靜,克製著一些亟待想要脫出的話語。


    唐玄伊用指尖按壓了下鼻梁,思緒仿佛沉入深海,一下子斷開了。


    他長吸一口氣,晃了下神,準備去去換換思路。


    近來很難見到陽光,大理寺外光線多少有些刺眼。


    唐玄伊輕側眸回避了下,然後漫無目的地朝著某個方向走著。


    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站在了往生閣的地界。


    空置幾日的往生閣今日終於重開了大門,陳設鋪了一前院,看樣子都是剛剛擦拭完的,最多的仍是紅木的棺材,棺材開著蓋子,裏麵卻塞著各種生活所需的用品。


    唐玄伊忍不住抿唇淺笑,能將人避而遠之的東西當做盛放物件兒的盒子,尋遍世間,怕是隻有沈念七一人能做出來。


    除去這點,往生閣今日格外鳥語花香,時而能看到幾隻翠鳥於樹上鳴叫,蹦蹦跳跳,然後撲騰著翅膀飛走了。


    唐玄伊隨便找了一處石階揚袍坐下,看著頭頂上漸漸變得炙熱的陽,溫熱得剛剛好,不燥不寒。


    剛想閉眸小憩一分,身邊便傳來了清脆的喚聲。


    “唐卿?”


    唐玄伊微抬眸看向身側,是那一邊擦著長發,一麵徐徐朝這邊走來的盈白身影。看樣子,沈念七又偷跑到大理寺後院借水沐浴去了。


    “案子進展得如何了?怎麽突然來往生閣了?”沈念七走到唐玄伊身邊,心情看起來好了許多,但她的視線第一時間落在唐玄伊的手背上,見布上沒有格外裂開導致的血痕,這才稍稍鬆口氣,接道,“總而言之,我先幫你倒杯水吧。”


    念七擦著發,欲轉身離開。可步子剛挪,自己的手腕就被一個輕淺的力道自下方握住。


    第32章 愛慕


    念七停步回身,等待著攔她離開的唐玄伊的話語。


    唐玄伊也是在思索,半晌,手上稍稍用力。


    念七順勢跟著力道走到唐玄伊麵前。


    唐玄伊仰頭凝望著念七素白的小臉兒,卻仍舊沒鬆開指尖。


    “在困惑嗎?”沈念七問道。


    唐玄伊垂眸望著被自己握在掌心的纖細腕子,說道:“隻是偶爾會思考一些事情。”頓了頓,仰眸問道,“沈博士,假設,若是有一日,我忽然成為眾矢之的,天下人皆要取我性命,你會如何?”


    念七偏頭一笑,一如平日般打趣道:“這世上竟然有讓大理寺卿成為眾矢之的的人嗎?”


    唐玄伊也跟著淺淺動了下唇,“是啊,這個問題,確實有些多餘。”他說完,若有似無地將手鬆開。


    可就在指尖脫離的一霎,唐玄伊的腕子卻被沈念七反握住。


    “唐卿真的想聽我的答案嗎?”


    沈念七以一種極度認真的眼神望著唐玄伊,嘴角也沒了平日的彎彎笑意。


    唐玄伊有些意外,以為念七尚有什麽打趣的話說,淺點頭,以一種洗耳恭聽又帶有一絲絲隨性地說道:“說說看。”


    念七又走近兩步,彎身,緩緩將手按在唐玄伊身旁的後牆上,她垂眸凝視著他,而他則配合地向後靠身子,同樣抬眸回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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