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謊的不止我一人,九月六日晚上,我親眼看到‘喝醉’的賴立鬼鬼祟祟地在賀博士房間附近徘徊,明明應該醉的不省人事的人,大半夜卻這麽清醒的出現,趕上誰看到都會懷疑。於是我便跟了上去,想看看他搞什麽名堂,後來發現他鬼鬼祟祟溜出國子監,還與人密謀什麽,我親耳聽到了賀子山的名字!”


    “也就是說,中途離開的半個時辰,你都在跟蹤賴靈台?”


    “大可去問賴立,看看我說的是不是實情!”


    說完,韋天澤便將頭扭過去,一臉正義的樣子。


    王君平擰緊眉心,陷入了困惑。


    結束審訊,王君平立刻將這件事派人通報給尚在國子監處理韋天澤證據的秦衛羽。


    秦衛羽順勢便攔住了打算出門的賴立。


    一提到九月六日的這件事,賴立立刻嚇得臉色慘白,連連喊冤:“大公們,這件事真的與我無關!韋司業、韋司業他……哎……”


    “既然有了人證,如果不將這件事情解釋清楚,恐怕會增加靈台郎您的懷疑。”秦衛羽不緊不慢地說道,故意露出一副從容的表情。


    賴立不大敢看秦衛羽,光是聽見這件事,就已經讓他神情恍惚頭皮發麻。


    賴立焦頭爛額地在原地打轉,半晌,一吐氣,回道:“我、我隻是出去想要雇個人偷走賀子山的《大衍曆》,但是最後並沒有和賊人談攏。我真的,真的沒任何傷害賀博士的企圖!請少卿務必相信我!”


    “可有證明賴靈台的證據?”秦衛羽目光微微銳利,審視賴立的每一個表情。


    “證據、證據……”賴立已經顧不得形象,原地抓著頭想了許久,眼前一亮,“有、有、有!賴某這就給秦少卿取!”


    賴立一溜煙兒跑回自己的房間,翻箱倒櫃找出了自己藏得很深的幾封彈劾文書,上麵內容大致都是想要彈劾賀子山失職弄丟《大衍曆》的控訴。


    “這是彈劾文書!我、我……是打算等《大衍曆》被盜之後,用來彈劾賀博士……彈劾賀博士失職……我……”賴立緊忙又解釋道,“秦少卿您可莫要誤會,我……我不是什麽大奸大惡,是欒太史先對我不公的。原本說好《大衍曆》是讓我來校對,但我後來才得知,欒太史竟然連個名字都沒留給我,枉費我如此忠心……”賴立眉心略微蹙起,可馬上他又意識到自己犯了官場的忌諱,遂打了自己嘴巴一下,說道,“秦少卿,您可莫要放在心上,我隻是發了一句牢騷,我仍舊對欒太史忠心。”


    “大理寺隻查案,不傳話,還是說回九月六日的情形吧。”秦衛羽哼笑一聲,翻翻手上冊子,隻寫了寥寥幾筆。


    賴立這才放心,而後一本正經地說道:“九月六日晚,我確實去過一趟賀博士房間,隻掀開窗子看了一眼,房間是黑著的,沒看到人。但我真的沒有再進一步了,因為我、我怕狗啊!賀子山的那兩條狗與誰都不親近,隻和長時間喂它們的人親近,我靠近的時候,它們拚命對我叫,嚇得我魂飛魄散,哪還敢多留,又想起曾經聽人說坊間有個慣偷,就想著是不是可以找個人代替我。他是證人,你們可以去找那個小偷,那個小偷叫阿力,我當夜還將狗的事告訴了他。就是因為他聽說有狗,才拒絕了我。”


    “慣偷……”秦衛羽將這幾句話寫在冊子上。


    ……


    半個時辰後,秦衛羽與王君平一同返回議事堂回稟,隨行的還有沈博士。


    “都是未遂嗎?”唐玄伊看著審訊冊子,道出王君平與秦衛羽兩人的結論。


    “是的,大理。處理證據的人不久前剛剛回複卑職,韋天澤的那些證據裏並沒有血痕,也並未在他身邊或現場找到任何擦拭過血痕的東西。而且這把刀很小,很難實現將手砍斷的情況。”王君平解釋。


    “附議。”沈念七接道,“我也對韋天澤的刀進行了查驗,與斷手的傷痕切麵痕跡不符。正如王少卿所言,像這種刀,通常要極大的力氣才能一下砍斷人手,但以韋司業的體格不具備這樣的力量,會產生多次重複性的動作才行。也就是說,在扭打中,一定會在骨上留下許多次不曾砍斷的痕跡,但斷手上明顯沒有。”


    秦衛羽點頭同意,接著兩人的話繼續說道:“另外就是關於韋天澤的鞋。在王少卿審訊韋司業的時候,韋司業說自己是推開窗子朝裏看過一次,但是屋內沒人,因為喝了酒有些微醉,腳下打滑,所以險些摔進泥裏。那隻附著泥的鞋,就是在跺入泥中的時候留下的。我拿去與窗下的腳印做了對比,確是與當夜陷入泥中的鞋是同一隻鞋。”


    “韋天澤房中的繩索有用過的痕跡嗎?”唐玄伊又問。


    秦衛羽搖頭,道:“看起來像是新繩,周圍幾乎看不到毛邊。”


    “也就是說……”唐玄伊指尖甚有節律地點在案上,“韋司業有殺機,卻在看到賀博士不在房裏後,罷手。但後來察覺到賴靈台也來了賀博士的房間,所以韋司業躲了起來偷看。之後賴靈台也推開了同一扇窗子看賀博士屋內,在同樣發現沒人後,便起了雇人偷走《大衍曆》的歹念。”


    “可是,時機那麽好,賴靈台為何不自己去偷?”


    第177章 官商


    “大概是想撇清關係。”秦衛羽說,“在卑職與賴靈台對話時,賴靈台表現出明顯的恐懼,看樣子十分擔心這件事影響他的仕途,還反複央求不要將此事告知欒太史。”


    “那個叫阿力的人找得怎麽樣了?”


    “從賴靈台這裏知道這個人後,卑職馬上就派人去當時的地方查了,但是阿力因為偷竊,從七日開始就被關進京兆府的監牢裏,挨了六十小板,目前病懨懨得走不了路。卑職去問過,他承認九月六日晚上賴立確實去找過他,但是因為給的錢太少,而且目的地還有兩條狗,所以不願接受。”


    唐玄伊向後靠靠身子,指尖用力按壓了自己的太陽穴,道:“也就是說,這件案子,一共有七位嫌疑人,一個有骨病犯罪不能,其餘都有證據或證人證明其不曾犯罪。”


    “左誌傑呢?”沈念七問道,“他好像沒有證據和證人。”頓頓,“除了戴德生以外。”“左誌傑在當天晚上很快就回到西房了,有許多生徒可以作證。他並沒有持續的可犯案的時間。”秦衛羽回答。


    “那還真是……”沈念七環胸感歎道,“這起案件沒有任何嫌疑人。除非,有什麽人在撒謊,而且就連他的證人也在撒謊。”


    “難道最後真的如戴德生所說,會是什麽鬼怪?”王君平還是後怕了,一扭頭就被秦衛羽敲了下額頭。


    “鬼……”唐玄伊端臂沉思,又問,“馬三娘那邊一直盯著嗎?”


    “回大理,接道大理的指示後,卑職一直派人盯著,從未離開。”


    “關於馬三娘的人際往來,可有變化?”


    秦衛羽回答:“並無變化,還是些基本常客,還有一些供應的貨商之類。”


    “賬簿查過了嗎?”唐玄伊再問。


    “賬簿查過了,確實像馬三娘說的,幾位小郎君就是在出事期間去的。”


    唐玄伊沉默了,望著案幾一角,擰眉陷入深思,似乎想要在構建出任何被自己疏漏的可能性。視線忽然一定,沉聲問道:“他們的名字被記載賬簿的什麽位置?”


    “位置……?”秦衛羽困惑地與王君平對視,回想片刻,道,“末尾處。”


    “在此之前的其他賬簿裏有他們的名字嗎?”唐玄伊追問。


    秦衛羽答道:“之前來過幾次,但冊子上記錄他們都是從九月六日前後才來的頻繁的。”


    問完,議事堂裏陷入了一陣空前的死寂中。


    許久,唐玄伊像是想到什麽,唇角清淺地扯動一下,低喃:“也許,真的有鬼。我們都忽略了一個問題……在大唐,官與商,禁止私通往來。”


    在場幾人麵麵相覷。


    結合前麵唐玄伊問的幾個問題,秦衛羽忽然明白了,說道:“難道他們……”


    他恍惚了一下,即刻出去取了一趟馬三娘記錄著倪榮華等人的賬簿複寫冊。迅速翻了幾頁,眸子微閃,說道:“大理,有了!在九月十二日,大理寺去國子監問詢過之後,馬三娘家突然多出了一家名叫‘大月酒坊’,連續多次向馬三娘家送酒。”


    唐玄伊眼中弧光微動:“秦少卿、王少卿,立即徹查大月酒坊,若有與三家郎君府上相關名字出現,立刻將人帶回來問詢,直到所有人說實話為止!”


    “卑職立刻去辦!”秦衛羽與王君平一同長揖。


    ……


    數個時辰之後,馬三娘再度被帶來了大理寺。


    “各位大公們,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啊,為何、為何將奴家帶來這裏?”馬三娘跪坐在議事堂的地上,滿是胭脂的臉下開始透著隱隱的白,將整張臉的顏色顯得有些怪異。她眼神亂瞟,身子時起時伏,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為何?”王君平的冷哼從她身後飄出。


    斜陽順門穿入議事堂的光很快又被另一抹身影遮擋。


    大月酒坊的孟掌櫃孟貴也被帶了進來,他與馬三娘不同,耷拉著個腦袋,隻淡淡瞟了眼馬三娘的臉,隨即又將眼睛垂了下去。


    馬三娘見到孟掌櫃後臉色大變,似是預感到什麽事,袖口下的手攥了又攥。臉上的表情更加緊繃,更加怪異。忽然伏地喊道:“唐大理,各位大公,奴、奴真的什麽也不知道啊!”


    話音未落,王君平便將手上的一份賬本扔在了馬三娘的麵前。


    “看看這是什麽!”


    馬三娘渾身一震,探出手接過賬本,看了幾頁,嚇得再度失色,兩隻手忍不住開始顫抖起來。


    “九月十二日開始,大月酒坊與你的交易量明顯增多,相當於一錠金子的酒量。但是你家並不需要這麽多酒,為何突然訂這麽多?”唐玄伊問道。


    馬三娘僵硬地張開幾乎快黏在一起的嘴唇,說道:“回、回大理的話……奴、奴隻是看過不了多久,就要過冬了,所以提前備上……備上一些酒。”


    “都到這個時候,還不說實話嗎?”王君平嗬斥一聲,嚇得馬三娘渾身又抖幾下,立刻伏下身。


    唐玄伊翻開手頭的另一本賬簿和寫著問詢證詞的冊子,說道:“孟貴,將你之前告訴秦少卿的話,再說一遍。”


    馬三娘心中咯噔一聲迅速看向身邊跪著的孟貴,她試圖也讓他看她一眼,好從他的眼中看出現在究竟是什麽情況。


    但是孟貴從頭到尾都沒有回望馬三娘。他用著帶著幾分哀求與討好的神情抬頭看向唐玄伊,答道:“回唐大理……罪人真的與這件事無關,是馬三娘給鄙人介紹的田響,說是有一筆生意要關照鄙人,讓鄙人以欠單的形式為田郎君記賬,由田郎君付給鄙人一大筆錢,鄙人再通過酒的方式換給馬三娘……說、說這種以貨換貨的方式,不會有人發現……”


    “你、你說什麽——”馬三娘顫抖著對孟貴低吼,尾聲拉得極長,仿佛是在歇斯底裏又帶著幾分哀求,“我、我什麽時候……”


    第178章 滲寒


    “你別不承認了!”孟貴突然惡狠狠地回望馬三娘,“你、你將我害慘了!你、你就都招了吧,告訴幾位大公,事情真的與我無關!我根本就是被你們牽連進來的!早知道……早知道這件事與人命相關與國子監相關,我是死也不敢答應你們的!”


    “什、什麽人命……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馬三娘回身便連連給唐玄伊磕響頭,“唐公,您可要明鑒,奴真的、奴真的……”


    唐玄伊伸手朝外揚了一下,王君平便將孟貴帶走。


    馬三娘見孟貴被帶離,一種更加恐懼的感覺席上心頭,一麵回頭張望著孟貴被帶去哪裏,一麵又不安地回來反複給唐玄伊磕頭。


    “官商勾結,按唐律是一條重罪,更別說是牽連國子監命案。你衡量一下,多少錢,能買了你的命?”唐玄伊身體稍向前傾,右手平放於案幾上,壓迫的氣勢隨即而來,“若不想到無可挽回的地步,現在,我最後問一次,你必須照實回答。”他頓頓,一字一句道,“九月六日到九月十二日期間,倪榮華、田響、焦熹三人,真的每夜都住在你那裏嗎?你,可以為他們做證嗎?”


    馬三娘唇瓣微微顫抖,她抬頭對上唐玄伊的視線,本是想說些什麽,可那視線卻像一把尖刀紮在她的身上,讓她動彈不得。


    她心裏似乎在經曆無比的掙紮,整張臉終於漸漸扭曲起來,然後帶著哭腔地伏地大喊一聲:“唐大理,饒命……奴、奴也是被逼無奈!奴不會因為錢欺瞞大理、是因為、因為他們威脅奴,如若、如若照實說,就會讓奴在這長安城無法立足,會將奴趕出去……奴也沒想到事情竟然與國子監的命案有關……奴以為隻是幫著騙騙幾位小郎君的父親……沒想到、沒想到會發展到如此地步!奴招……奴什麽都招……”馬三娘哭花了一張臉,顫聲說道,“九月六日到九月十二日期間……奴根本就沒見到幾位小郎君,他們、他們並沒有來過奴這裏……奴不能替他們作證。”馬三娘急促喘息著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閃,說道,“對了,唐大理,奴想起來了……之前奴曾偷聽過他們說話,他們提到過一個地方,好像是在那裏藏著什麽人!”


    唐玄伊眸子微顫,追問:“什麽地方?”


    “具體什麽地方奴不清楚……但……”馬三娘低著頭回想了好一會兒,然後恍然,喊道:“但奴確定是在歸義坊裏!”


    ……不多時,大理寺衛士的身影便已出現在並不算大的歸義坊內。歸義坊的坊民幾乎從未在這不起眼的地方見過這樣的陣仗,於是沒過多久,四周便聚集了一些看熱鬧的人。


    根據這裏人說,歸義坊因為地價便宜,所以空房很少。但以前確實有一間空房,因為死過人,所以當地裏坊的人很少靠近。近來倒是被其他裏坊的人買了去。


    根據這個消息,唐玄伊很快找到了那間剛剛售出不久的房子。


    房子破破爛爛,到處都結著蜘蛛網,一點都不想是買來居住的樣子。


    在鎖匠開鎖的當空,秦衛羽調查了周圍一圈,沈念七也已風塵仆仆趕到門口。所有人的神情都十分緊繃。


    這道門打開之前,很多猜測會浮現腦海。


    賀子山會不會被關在這裏?


    賀子山是死是活?


    房子裏會不會有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


    還會不會節外生枝?


    這些不斷徘徊著的可能,隨著鎖匠那邊“哢噠”一聲結束。


    秦衛羽上前,晃了下木門,然後用力將它推開。意外的是,門上並沒有太多的厚土,看樣子最近幾日有人反複推開過。


    一種詭異的氣味以及壓抑的氣氛忽然將所有人籠罩其中。


    沈念七手背貼在鼻息處,下意識後退半步,一點沒有平時輕快的神情。


    房間十分淩亂,鋪滿潮氣,到處生著青苔色的東西。榻上、地上扔著被撕壞的粗布,勉強可以辨認來源於一件衣裳。地上盤著繩索與鐵鏈,還有些不堪入目的刑具。桌子上殘留著一些沒有吃完的飯,已經發了臭。房間的窗子都是被木板釘死的,一點不透光,比牢房更加滲人。房裏還隱隱透出一股濃烈的異味。


    更重要的是,這間房裏,到處都是血,已經發黑的陳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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