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越來越遠,房內終於安靜了下來。


    第237章 抉擇


    唐玄伊將布上的最後一滴水擰盡,坐到榻旁,輕輕為念七擦拭額角的細密汗珠。他深望著她不見血色的臉,半點找不到她平日的笑顏。


    偶爾,她會攏起清秀的眉心,下意識將身體蜷縮,然後自那有些幹裂蒼白的唇中吐出幾句低喃:“他什麽也不知道……與他無關……”


    每到這時,唐玄伊都會停下了手裏的事,握住她的手直到她停止顫抖、靜靜沉睡過去。


    他將下頜貼在她的眉角。


    他知道,為了能夠更好的牽製住他,禦史台必會逼迫念七強調與他的關係,如此,便可將他也置於其中。


    他寧可她將一切都拋在他的身上,也不願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第一次,感覺到血液裏沸騰出一種忍不住的怒意。


    他開始有些理解那些站在法外邊緣的人,有些理解陸雲平,甚至理解道林道宣……


    那種明明站在律法之前,卻無能為力的憤怒,就像是像是一種不斷蔓延出的黑霧,正在一點點侵吞他的理智。


    過去的他從未體驗過這種感覺,所以總可以高高在上地判處著一切跨過邊緣的罪人。而如今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份焦灼與痛苦。


    他,應該答應左朗吧,答應他的條件,救下她,哪怕他將會失去一切。


    他想要起身,那雙冰冷的小手忽然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抓住了他。


    “唐卿……唐卿……”她閉著眼,不安地喃語,就像是夢見了他此時的決定,蒼白的指尖越抓越緊,若有似無地搖頭。


    唐玄伊心中那種絞痛無以言表。他要如何,要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窗外多了聲音,唐玄伊知道是誰,但此時卻誰也不想再見。


    由是,那人便自己走了進來,斜著身子靠在門邊,環胸望著守在念七身邊的唐玄伊。


    “忽然覺得,這樣的畫麵,對大理寺來說,一點也不新鮮。”陸雲平饒有興趣地說道,“蒼天總是喜歡嘲弄我們這樣的人。”


    唐玄伊一點回應的心情也沒有。


    “之前,沈念七在做抉擇的時候,選擇了你,而沒選擇自己。她父親的事,我早就知道。”


    唐玄伊眼瞳驀然一顫,咬著牙,起身就抓住了陸雲平的衣襟,他的神情有著抑製不住的憤怒,右手也被攥得映出青筋。


    “陸雲平……你為何不告訴她!為何!若是早一點知道,若是可以早一點……”


    陸雲平也有些生氣,反手抓住唐玄伊的腕子,回道:“早一點知道又如何,你要送念七離開?逃走?將你的信念拋諸腦後?那與現在又有什麽區別?”他眉心皺起,聲音也沉了不悅,“而且,這件事很有可能會讓沈念七陷入痛不欲生,她想和你在一起,但試問,如若知道自己是反賊之女,她又如何能安然與你在一起。所以無論如何,結局都不會改變,早一些知道,不過是早一些感受痛楚,我是在為她好,也是在為你好。”


    “我不需要!”唐玄伊一把甩開陸雲平,走回幾步,強行逼迫自己壓抑怒氣。


    陸雲平正回身子,低頭看向臉色蒼白睡意不安的小人兒,又看向唐玄伊的背影,說道:“我是來告訴你兩件事的,說完我就走。如你所說,我不再保密什麽東西,你想知道的,我全盤告訴你,要怎麽做,你自己決定。”


    唐玄伊沒有回答。


    “第一件,二十五年前的穰縣,據聞沈衝亡魂突然出現騷擾百姓。陛下因此事而動怒,算是舊事重提,誰做的,為什麽做,是真鬼還是假鬼,裏麵必有內情。”


    唐玄伊的眉心緊了一下,依舊沒說話。


    “第二件,是在當初調查沈念七的時候得知的……”陸雲平頓頓,“景龍二年,沈念七曾去許州,那裏有人記得沈念七,據聞當時發生過一場騷亂,但是……被狄公身邊的一個少年阻止了。”


    唐玄伊忽然抬頭,唇瓣若有似無地顫動了幾下,緩回頭:“你說……什麽?”


    “景龍二年,沈念七在許州。”陸雲平回答。


    景龍二年……許州……


    那一年,自己隨狄公前往許州調查,那是在狄公教誨下,自己所調查的第一樁案子,所以記憶猶新。那時候……他確實好像遇到了一場騷亂……對方……


    支離破碎的畫麵在唐玄伊腦海中拚湊,隻記得當時是個渾身髒乎乎的小孩,他甚至連她的臉都記不清。


    那個女孩兒,是……念七?


    唐玄伊的臉微微有些蒼白,腦子也變得有些淩亂。隻是那樣怔怔站在那裏,但是完全不知要做些什麽。


    “該說的我已經說完,欠丫頭的,我還了。接下來,你自己做決定吧。”陸雲平欲轉身,卻在推門時頓了一下,接道,“沈念七所愛的,是執著又堅忍的唐玄伊,希望,她沒有看錯人。”他關門離開,隻留下了空寂的冷風。


    過了不知多久,唐玄伊才恢複了些許神智。他緩步挪到念七的身邊。半晌,揚起手看向仍舊纏在自己腕子上的藍色滴水玉。


    他曾不止一次的想知道這樣東西是誰送予她的,為何她那般視若珍寶。


    到頭來,那個人竟然是他!


    過了很久,他才自嘲地笑了一聲。


    是啊,他忘記了,直到現在才記起。景龍二年,自己所遇見的那個滿眼仇恨的孩子,髒兮兮的,渾身都是被人用石頭扔出的傷。而他,也不過是跟著狄公路過此地的一個少年。那日也不知為何,他看到了她,興許是被那雙布滿仇恨的眼睛牽動,在她要做下不可挽回的事前,出手阻止了她,然後隨手將帶在身邊的一塊滴水玉送予了她。


    對他來說,一切都是不經意的施舍。他忘記了她,忘記了這塊玉,忘記了自己對她說過的話,甚至連遇見過她這件事都不記得。


    在他的眼裏,隻有天下公理,隻有追逐著狄公的腳步,甚至沒有將視線留給她一分一毫。


    為何選擇大理寺,為何選擇他唐玄伊,今日他終於明白了,卻明白的如此痛心。


    她,為尋他而來,而他,卻忘卻了她。


    多年之後的相遇,他的那一句“初次相見”,於她,興許是一把無形的劍。然而那日,她還是對他笑了。直到現在,他才知道為何她沒有回答他。


    他坐在榻旁,握著她的手,透過窗戶望著那遙遠的夜空。


    她曾說過的每一句話,一點點浮上心頭。


    ——天下人之事,並非我沈念七之事,沈念七顧天下人,不過因為一個唐玄伊。


    ——若你我相識長長久久,你便會允我如此嗎?


    ——若可以,我會拚盡所有為你擋開殺身之箭,我便除掉要奪你性命之人,然後與你共赴黃泉。


    為什麽,他如此後知後覺,為什麽……他如此遲鈍?


    他仰頭長吸一口氣,腦海裏,又慢慢浮現出念七與他在一起時的一顰一笑。


    唐玄伊回憶著,唇角微微勾起了笑容,眼底卻是一抹揮之不去的寂寞。這個傻女人。


    唐玄伊拇指摩挲著她的手背,她的手依舊清清冷冷。


    陸雲平臨走時的最後一句話,像是一根針,狠狠地紮在他的心上。


    沈念七所愛的,是執著又堅忍的唐玄伊,希望,她沒有看錯人。


    如果她醒來,看到他走出那一步,她一定會大失所望吧。


    是啊,他是唐玄伊,不是沒有方法應對這個局麵。但是他不敢冒險,不敢賭。故而選擇了最舒服的方式去解決一切,正如左朗所說,踏出那一步,其實沒有想象中的艱難。


    他閉著眼,一遍一遍回想陸雲平方才說的第一句話。


    時間,在夜的沉寂中一點點流逝。


    他一直在想,也一直在決定。


    天,快要亮了,一層灰蒙蒙的光順著窗口打入。


    這時,唐玄伊緩緩抬開凜眸,握著念七的手又緊了一分。


    “就賭一次吧。”唐玄伊喃喃而語,“贏了,我們在一起。輸了……”唐玄伊垂眸回望著念七,他沒將接下來的話,隻是執起那隻冰涼的小手,放在唇上輕輕一吻。


    俊眸裏再沒半點猶豫,他將念七的手放回被中,又深深地長長地親吻了一下她的眼角。“等我回來,念七。”


    他對床上人兒輕語,然後昂起首,邁出房間。


    第238章 刑部


    天剛微光,簡天銘便已經醒來,不知道為何,心裏總是十分不安。


    果不其然,在飲下今日的第一口水時,外麵就傳來了下仆的通報。


    “唐大理來府上了!”


    “唐大理?”簡天銘那種不好的預感愈發濃鬱,若有所思地將剩下的水飲盡,隨便整理下衣著便去正堂接應。


    唐玄伊仍是一身紫袍,臉上的神情卻與往日不同,像是做好了某種覺悟,一眼就知道必是出了什麽事。這讓簡天銘有些憂慮。


    “這麽早來府上,有何事?唐卿。”簡天銘一麵整理著衣襟,一麵坐到唐玄伊的對麵。


    “有件事,想請簡尚書幫忙,是一件要啟奏陛下的事。”


    簡天銘失笑了:“這啟奏陛下何用簡某,大理自己不是也可以見到陛下?”看到唐玄伊堅定的樣子,簡天銘也不多說了,鬆鬆肩膀,說道,“說吧,是什麽事讓大理這麽早來府上。”他抓起茶杯,準備喝上一口。


    唐玄伊直言:“念七是沈衝之女。”


    “噗!”簡天銘一口將水吐了出去,然後緊忙又灌了一口壓驚,“沈衝?!是那個……”


    唐玄伊點頭。


    簡天銘恍惚了,悵然放回茶杯,終於知道今日之憂來自何處。


    在片刻的沉默裏,他的神情也跟著嚴肅起來,說道:“你讓我去啟奏陛下,是想提前給沈博士求情嗎?”他低眸凝語,“但……如果是這件事,簡某求情,用處也不會很大。”


    “並不是想托簡尚書求情,而是托簡尚書上奏陛下另外一件事。”唐玄伊抿抿唇,一字一句地說了幾句話。


    簡天銘當即便愣住了,砸吧下唐玄伊的話,眸子忽然瞪大:“唐玄伊,你一大早上跑我這裏來開玩笑嗎?”


    “當然不是玩笑。”唐玄伊道。


    “那你就是瘋了!”簡天銘霍然從案前站起,繃著臉說道,“不行,我做不到!”他一直搖著頭,“而且,這不合理,從古至今從來沒有人會這麽做,陛下也萬不會同意,這件事根本不可能!”


    “正是因為不可能,才來找簡尚書,將不可能變為可能。”


    “如果真的變成可能,那意味著什麽你知道嗎?唐玄伊!”簡天銘厲聲問道,“一定,一定還有其他方法可以……我們可以想辦法托住這件事,然後慢慢調查……說不定念七她並不是沈衝的……”


    “我沒有時間了!”唐玄伊忽然打斷。


    簡天銘微愣,重新望向唐玄伊:“沒有時間……?你什麽意思?”震驚過後,是一陣了然的沉默,“是因為禦史台?”頓頓,“沒有其他辦法嗎?”


    “這就是其他的方法。”唐玄伊昂首凝視簡天銘,“簡尚書可以相信唐某嗎?正如我此番,信任著你。”


    簡天銘沉默了,他重新看向眼前的這個人,似乎對他有了一番新的了解。他的眼神一如過去般堅定冷靜,但是此刻,卻染著一種宛如寒冰的火焰,是一種勢在必行,也勢在必得的決心。


    “你已經做好決定了?”簡天銘問道,“確定要與他們正麵交鋒?”


    唐玄伊將一個奏折交給簡天銘:“當然。”


    簡天銘眉心微動,低頭看向手上沉甸甸的奏折,思忖片刻,說道:“唐玄伊……千萬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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